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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会救我们。神已向我们指了路。”他说,“在殿堂里,当我叩问神明的意志,它指向了无尽的天空,这是你无法否认的证据。因为你也看到了。”
郁飞尘忽然收起了咄咄逼人的姿态,目光中甚至透出了然之意,这让祭司微皱眉头,心中升起不安,仿佛落入了什么陷阱。
“神存在,神指了路,然后你沿这条路走了下去。一切都很完美,但你仍然在害怕。所以,你不能确认的究竟是什么?是你自己,还是神本身?”
祭司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低头,目光奇异地看向那翻过了无数遍,确认了无数次的手札本。
他内心的恐惧究竟从何而起?一个早已决定用一生侍奉神的人,心中为何有如此深重的恐惧?
祭司将目光投向另一边的安菲。与那个可恶的小子不同,这个身着白袍的少年让他感到可靠和宁静。他希望他能解答这困惑。
安菲却只是站在塔的最边缘微低着头往下望。单薄的衣袍在风中拂动,所站的地方又那么危险,让人觉得他下一刻就要飘摇坠去。
在祭司的注视下,安菲回头,却并不是要参与他们的对话或解答祭司心中的困惑。他只是平静陈述道:“水面还在上涨。”
祭司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跨去,郁飞尘的雨伞没来得及跟上,暴雨打湿了手札本。
他们扶着栏杆往下望,看见原本在塔身最中央的洪水线已经漫涨到三分之二处,假如再往上一些,就会淹没了设计中有人居住的那一部分。
就在他们往下观看的空档,水面已经又淹没了一层窗户。
祭司颤声呼喊:“往上走……然后把我们的塔继续向上修建!”
刚刚得到休息的人们再次惊起,他们如暴风雨来临前的蚂蚁那样密密麻麻地涌动劳作起来。人们将储备的材料吊上来,在塔顶端起遮雨的临时屋棚,在这瓢泼大雨中将高塔继续往上筑起。让这直插云霄的高塔离天空再近一步。
可水面却越来越高,远超过他们往上的速度。
正前方,那深渊般的漩涡依旧翻涌着,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大,在灭世的雷霆之下掀起铺天盖地的惊涛骇浪。
而天空依旧不带一丝怜悯,向大地倾泻着瀑布一般的骤雨。
郁飞尘手中伞的骨架已经被暴雨打折了,安菲的伞也被风刮走。郁飞尘把安菲从塔边缘拉过来,用外套给他遮雨。
钻进外套下被郁飞尘搂住的时候,安菲觉得很新奇。小郁的呼吸近在咫尺,虽然外套很快也被暴雨浇透,但这不妨碍他觉得这里真的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雨越来越大,但他们始终没有离开这里去避雨。
第一个原因是雨暂时还淹不死人,第二个原因是他们还没忘记自己的任务,要从这个世界脱身而出。
所以他们得留在这里,留在整个周而复始的世界的核心€€€€祭司身边。
祭司已被淋得湿透,他跪在塔的边缘,将半个身子探出塔外看着下方。
模糊的视线里,水面已经近在咫尺。近得倒映出了高楼上飘摇的灯光。
“为什么……”雨声里,他们勉强分辨出祭司的低语。低语很快变成声嘶力竭的质问:“为什么€€€€”
他嘶喊:“我已按照神明的旨意,建造向上的高塔……我们的塔还不够高峻,我们的子民还不够勤劳……所以神明还没有原谅我们,继续€€€€继续向上!”
人们呼喊应答他,喊声却戛然而止。
哗啦一声,雨棚被摧垮,最上方劳作的人大叫着跌入水中,然后消失了声息。此刻他们已经离天空那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那恐怖的雷霆震响声像是从他们背后响起。
可是€€€€却无法再往上一步。
“为什么……明明读懂了神明的旨意,却无法登上神明所在的天空?”
“祭司先生。”安菲的声音清澈而空灵,在这雨中似乎不受任何外物干扰,明晰得仿佛神迹。
祭司转头怔怔看着他:“你……有什么要教我的吗?”
“您一直在看水面,却一直没有抬头去看天空。”
祭司缓缓抬头,雨珠溅进了他的眼里,他却努力将眼睛睁得更大,以看清天空。这时候,水已经漫上他们所在的平台。
€€€€被闪电照亮的天空上,他们的头顶正上方,黑云缓缓移动,也成一个巨大、波及整个天空的的旋涡,骤雨从那里倾泻而下,再落在地面上的漩涡中。
天空上的、地面上的,它们遥相呼应,如同命运的汇聚。那是两只互相注视的、漆黑眼睛。
€€€€像是神明的双眼。
安菲向上伸出手,纤长美丽的手指一刹那没入浓酽氤氲的雨水与夜雾里,如同伸入水面下。
“祭司先生,您看,天空和地面是一样的。你是在向上,还是在向下?向上或向下又有什么区别?”
“是……神明让我们向上……”
“神真的是要我们向上呢?还是您读错了神明降下的意象?”
“你看到了……你也看到了!”祭司声嘶力竭:“那东西指向天空!指向神的居处!”
安菲脸上笼上一层肃穆的笑意。那一刹那的气息,让祭司心中升起跪拜的意愿,如同面对一尊已历经万古光阴的雕像。
“是你错了。”他语气庄重,笃定无比,“你读错了神明的话语。”
“那不是要你向上,那是在告诉你€€€€这一切的灾难,一切的毁灭,你们无法挣脱的末日,本就是神明的旨意。”
雨水没过他们的半身。
祭司双手颤抖,手札本完全浸泡在水中,洇开一片血一样的鲜红。
“不……不应该是这样……我要再读,是我走错了道路!是我没能做到!”
“你说你不记得我们曾有过交集,但我相信你能记起。你能记起你的堡垒,你也能记起你的巨船。”
“你也能记起这里没有洪水,没有暴雨,没有高塔,只有一个已经毁灭的世界,和一个在得救的妄想中不愿醒来的人。”
痛苦的嘶叫从祭司胸膛发出,响彻整个天地。
“€€为何一边创造,一边毁灭!”
安菲语气冰冷,一字一句:“没有罪孽,无从原谅。没有给予,不必感恩。没有公正,也没有仁慈,没有救赎之路,也没有登神之梯。”
“这€€€€就是你的神明要告诉你的唯一消息。”
第231章 亡灵书 终
响彻天地的雷霆盖过了世间一切声响。声音落幕后, 是长久的寂静€€€€彻底的寂静。
雨声、风声、人的喊叫声,全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祭司颤巍巍伸出手,掌心里很快积满雨水, “我的世界不是还在这里吗?”
他往后看, 喃喃说:“还有我的塔、我的子民……你们怎么能说, 它已经毁灭了呢?”
“下一次,我一定会找到方法€€€€”
安菲:“也许是我觉得, 神要毁灭一个世界不需要制造洪水,也不需要降下雷霆与暴雨吧。如果连毁灭都需要寻找一个凡人能理解的方式,这很麻烦, 不是吗?”
“应该是……怎样毁灭?”
“就像你也不能理解神怎样创造了世界。神说, 要有光。就那样。”
安菲也伸出手, 握不住的雨水从他指间流下, 不留影踪。
灯火熄灭,世界一片漆黑。水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郁飞尘下意识抓向旁边, 一片虚空中他握到了的手,才像落在了实处。
有时候郁飞尘觉得自己需要一段时间来认真思考一件事,现在安菲对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
终于, 黑暗中亮起一点雾蒙蒙的,微光。光芒缥缈而多变, 是辉冰石的光彩。
他们置身于一座破旧蒙尘的殿堂中,这殿堂的布局极为熟悉, 还是他们待了许久的那一座, 只是抬头往上看, 辉冰石天幕已在岁月中黯淡破损。
祭司坐在桌后面对着他们, 形容枯槁如同骨架, 袍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仿佛已在这破败的殿堂中待了千万年。
“回答我。”祭司说:“回答我,我在害怕什么?”
“你害怕自己信奉的神其实并不存在。也害怕主宰世界的神并不像你期望中那样公正和仁慈。你更害怕人的力量在神面前的确不值一提,毫无自救之力。”
“所以你一遍又一遍寻找着那条道路,寻找得救的方法,只要证明那条道路存在,你害怕的这些就是假的,你赖以为生的信仰就仍可以继续。”
“可是你潜意识里已经相信,神就是这样冰冷,这样无情。”
“所以你一次又一次更换着方式,却一次一次被彻底毁灭。”
“你就这样在得救的妄想中生存,周而复始。”
祭司的声音僵硬而古板,仿佛来自久远过去:“而我……”
“而你已经死去,与你爱着的那片土地一起。”
“我……”祭司面前的辉冰石忽然光芒大盛。
周围景色又变。
还是那座殿堂,缺并不残败破旧,是时常有人维护的模样。
祭司也不再是被岁月风干的枯槁模样,他身着庄严的袍子,面对着辉冰石里神明的只言片语,苦苦推演。
杂沓的脚步声在殿堂里响起,外面时不时响起人们尖叫的声音。地面正在剧烈震颤。
从这里往外望去,走廊上正在穿梭的学者神色焦急,正在说话。
“还是联系不到最近的神殿吗?”
“是的。”
“圣山呢?”
“同样没有消息。”
“派出去的人呢?”
“有的回来了,声称无论如何也走不出那片区域,有的再也没有回来。”
“祭司……祭司在……”
“嘘。”
逐渐地,他们沉默地站在殿堂外,聚集在一起。
外面的混乱声不绝于耳。地面的震颤一直在加剧。辉冰石天幕上,里面那些原本流光溢彩的力量正疯狂地跃动着,其复杂和无序足以让人疯狂。
终于有人出声问:“祭司大人……您看见了什么?”
众人屏息等待回答。
“我看见……规则在消解,力量在散去。看到我们以为坚固的不再坚固,我们以为可信的不再可信。我看见……灾难将降临在这片土地。”
“那我们应该做什么?”
“身为神明的使徒,我们日复一日维持着这片国度的安全与和平,为人们消弭灾难,平息争端,我们已尽我们所能。为何……为何黑夜依旧要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