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 风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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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其它人相比,出嫁当天就回了娘家的傅柔反而是所有人中睡得最好的。

她这天也是早早起了床,吩咐紫云:“早点端进房来吃,我要装几天可怜虫。”

紫云去端了早点,进门就嘻嘻笑道,“果然呢,我去厨房一说,厨房的黄妈差点就抹眼泪说,说二小姐真可怜,那么伶俐的一个人,现在连房门都不肯出了。”把早点放在桌上,布置起来。

傅柔过来,两人对坐着吃,一边闲谈。

“三娘那边怎样?”

“我只去了一趟厨房,怎会见到三太太?不过倒是刚巧碰见常嫂了,她要我向小姐问好呢,假惺惺的,模样真讨厌。”紫云给傅柔添了一碗粥,问,“小姐,家里的账本在三太太那里,要拿回来吗?”

“急什么?”傅柔抿着唇,狡黠地笑了笑,“我和你说……”

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听见外面有人问,“二妹,你在不在里面?”

傅柔一听,吐舌道,“糟糕,是大姐。听她的声音凶凶的,一定是知道了。我就知道那个六媒婆守不住消息。”放下手里的饭碗,站到窗边应道,“大姐,我在呢。请进来吧。”

傅君命末儿守在门口,自己走进房,紫云正在忙着收拾吃过早餐的桌子,回身行了个礼,小声道,“大小姐。”

傅柔笑着来牵她,“大姐怎么一早就过来了?”

傅君一把甩开她的手,走到椅子旁坐下,生了一会闷气,把上身转了过来,气闷地说,“我今天把六媒婆叫到我那里去了。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柔知道瞒不了了,给紫云使个眼色。

紫云乖巧地收拾了碗筷走开。

傅柔才说,“姐姐都知道了,又何必问我?”

傅君脸色变道,“这么说……都是真的?”

傅柔挨着床边坐下,点点头,拿起幔子上挂着的编到一半的络子玩。

“陈家后巷的纸条是你叫人贴的?”

傅柔一脸不在意地点点头。

“大门口验身子的事,是你叫六媒婆唆使陈家的?”

傅柔又点头,一边编着络子。

傅君坐不住了,猛地站起来,噔噔几步走到床前,一把扯掉她手上的络子,“你这是干什么?大姑娘出嫁,不求一切顺顺利利,反而给自己找罪受。第一天就从夫家回了娘家。你……你你……你给我说清楚……”

傅柔本来心不在焉地听着,抬头一看,见姐姐眼睛红红的,眼泪就在眼眶里面转悠,知道真是急了,心里也不安,连忙起来扶了姐姐,让她坐在床边,缓缓道,“大姐别急。我也有我的缘故,这陈友是个混蛋,小姐们去上香,向来是隔开男子的,不知道他上次怎么撞了进来,见了我的面,又对我无礼。我不过想着要整治他一下。”

“胡涂!”傅君低声骂道,“有拿自己的终生大事去整治人的吗?”

她是傅家大太太生的,和傅柔不是一个亲娘。但却很得傅柔敬重,两姐妹十分亲密。傅柔为人刚强,却常常当着大姐的面撒娇,推着傅君的手臂道,“大姐啊,你又不听我说完,这事一石三鸟,好得不得了呢。”

她平素言语冷冽,不大露笑容。此刻柔柔笑着,非常惹人怜爱。傅君忍不住软了心肠,回过一点颜色来,问她,“怎么一石三鸟?”

“一来,我整治了陈家那可恶的家伙,二来,这样我就再也不用嫁人了,正合我的心思……”

傅君道,“胡说八道,女孩子总要嫁人的。”

“大姐,你听我说完。最后一件,是最最紧要的,白得了他们三万两银子。现在,我们傅家既不用把女儿给他们,也不用退礼金。岂不正好?”

傅君听她说了,连连跺脚道,“你想银子想疯了?为了三万两银子,误你自己的终身。我们傅家就到了这地步?”

傅柔听了,正色道,“正是。”

傅君愣住,“你说什么?”她知道这个二妹说到银子的事,是从不开玩笑的,连忙追问,“怎么?家里面就这么艰难了?”

傅柔却摇头,“不是家里,是三弟。”

傅老爷唯一的儿子是三太太生的。

姐妹们对这个爱惹是生非的三太太都不大喜欢,但傅涛是傅家的独苗,她们唯一的弟弟,最最宝贝的。

傅君一听是三弟有事,顿时慌了,“三弟不是去青城学艺了吗?怎么出了事?”

“可见武艺越学得好,越会惹事。”傅柔徐徐说来,“本来满师了打算回家的,路上不知为什么跑去通县胡闹,为了一个妓女,和一个公子哥儿当场打了起来,结果失手把人家的随从给打死了一个。”

傅君听得脸都白了,失声叫道,“哎呀!打死了人,这……这可怎么办?”

“现在被人关在牢里,派人送信给我。死的是个家奴,那公子哥儿刚好和当地的县官有交情,说要给三万两银子抚恤,就既往不咎,要是不给……”

“不可以不给!”傅君打了个冷战,道,“杀人偿命,要是人家真往上告,那……那……”

“就是大姐说的这样,这笔银子能不给吗?”傅柔把被傅君扯走的络子又捞了回来,一边编着,一边道:“家里面还可以撑住一个空壳,但要再一时凭空拿出两三万两银子来,那不可能了。”秀丽的脸浮上一层郁色。

傅君见她这样,不觉心疼。

这么大的担子,都让一个未出嫁的闺女担在肩膀上。二妹出了名的厉害,其实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知。

她抚着傅柔的头发,叹了一声,“好妹妹,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就自己一个人来撑着。陈家的三万两礼金虽然解了三弟的大难,但是你将来怎么办呢?”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只要这个家还能容我,我就呆这,好过到别家让人欺辱。”傅柔的手极巧,一边说着,一个络子已经打好了,“这事告诉你也没用,你有这些钱?姐夫也是穷家子出生,刚刚当了县太爷,自己府里还要添置不少东西呢,哪里去找三万两银子?至于家里头,别人也就罢了,我只担心爷爷知道,会把他老人家给气坏了。自从爷爷中了风……”碰到伤心处,她猛地住了嘴,拿起刚刚编好的络子,踱到门口,扬声道,“紫云,你过来。这是四妹要的络子,我帮她打好了,你拿去给她吧。”

紫云不知从哪里刚回来,过来接了络子,兴冲冲道,“小姐快到客厅去吧,叫大小姐也一起去,可热闹呢。”

傅柔不解,“什么热闹?”

“你不知道,三太太来了一个富亲戚呢。也不知道是哪里钻出来的有钱公子,跟着十几个随从,光礼物就装了几大方盘子。”

傅家大厅里热闹一片。

本来昨天经了傅柔一事,大伙儿都显得有点郁郁不乐的。但君濯一登门,别的不说,那么几大盘子礼物往上一送,再寂静的地方也会喧闹起来。

傅老爷为了女儿的事也正难过,听见有客人都不大想理会,不料来客的帖子送上来,上面赫然写着“君王府二子君濯”几个大字。

小小傅家世代守着丝绸坊子,哪里和王府打过交道,一问,居然是过来拜访亲戚的,那就更不得了了,赶紧换衣裳迎了出来。

三太太忽然接了一门贵亲,又惊又喜,又有点迷惑。

她可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一门这么厉害的亲戚,使唤常嫂出去客厅偷偷瞧瞧,常嫂一会就蹦着回来了,进屋就喊,“三太太,那公子真是贵气,一看就知道是王府的人,哎唷,真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样的贵人啊。三太太,不会是假的,京城里有名的君王府,老爷都问过了,还请三太太出去见人呢。”

三太太听了,赶紧出来见。

到了客厅,只瞧见下面十几个衣着不凡的侍从精神奕奕,规规矩矩地垂手站着,客厅两旁桌上顺次摆着各种礼物,只扫一眼,就知道都是好货色。

她一出来,原本坐着和傅老爷闲谈的的君濯就彬彬有礼地站起来了,不卑不亢地笑问,“这位就是傅家三太太?今日特来拜访。”

三太太被这么个俊美少年用眼睛一扫,也不禁心儿乱蹦了一阵,连忙堆起笑脸,“不敢烦劳小王爷亲自过来,只是……你看我这胡涂记性,居然不记得和贵王府有亲了。”

君濯道,“这个三太太不知道也是应该的,要从我奶娘说起,三太太请坐。”他发惯了号令的,淡淡一句,三太太和傅老爷都情不自禁坐下了。

君濯才解释,“我亲娘去的早,小时候都让一个奶娘带着,她姓西,对我极好,我们就像母子一样的。前两年她得了重病,临终前求我一事,说她从小就被卖到京城,已经忘记了自己老家在哪,这么孤零零死去太可怜了,想找回一个同姓的人认亲,每逢清明,也好有个同姓人为她扫扫坟。”

君慧聪明伶俐,在一旁插道,“我们少爷和奶娘的感情实在好,既然答应了,一定照办。西这个姓很少见。我们察访了很久,都找不到一个姓西的,正不知该怎么办,好不容易知道了傅家三太太。”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

三太太笑着连连点头,“对对,我娘家就是姓西,这个姓可真少见,我这么大,除了自己家里人,还没见过其它同姓的。小王爷这位奶娘,说不定就是我家的远亲呢。”

君慧猛地拍掌,嘿嘿道,“就是,我们少爷也是那么想,应该就是一家呢。西奶娘和少爷情同母子,今日想认三太太做个远方姑母,日后清明时节,也请三太太为我们西奶娘上上香,让她老人家在地下安心点。”

这样一门显赫的亲戚,谁不想攀。三太太脸上笑开了花,脸上谦逊道,“这怎么敢当?小王爷是金枝玉叶,我一个小妇人……”

君濯听她说话颠三倒四,脸上的市侩气和陈家太太有得一比,不想听她唠叨太多,不等她说完,把手往桌子上璀璨夺目的礼物上一指,矜持地一笑,“我来得匆忙,这些小东西,不敢说送给姑夫姑母,只是给妹妹们玩吧。”

他一生胡闹任性,都有许多人护着,想傅家那位天仙似的二小姐想的入了魔,不管自己何等身份,傅家论门第和君王府又差了十万八千里,一开口就把“姑夫姑母”叫了出来。

君慧打铁趁热,“这些礼物准备得仓促,不知道傅家小姐们喜不喜欢。不如请小姐们出来看看,如果有不合适的,告诉我一声,我赶紧去预备。”

他跟着君濯多年,和君濯早有默契。

果然,君慧话音一落,君濯就斥道,“你真是胡涂,人家都是千金小姐,藏在闺阁中的,哪能随便请出来见?”

傅老爷听了君濯奶娘的事,觉得这小王爷真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才,能和他攀上亲也觉得是桩好事,暂且抛开傅柔的心烦事,露出笑意,“什么千金小姐,不过是几个粗野丫头罢了。请出来见见也无妨。”

三太太眼尖,早见到方盘子里面几个打造得亮闪闪的金镯子,一个少说也有一两重,大大点头道,“对!对!小王爷既认了姑母,都是自家兄妹了,当然要见见。请小姐们都出来吧。”伸着脖子,连声喊常嫂,“常嫂,把四小姐叫出来,哎呀,你快点去吧。”

这一下,傅家挤在墙后偷偷看热闹的下人们走了一半。去找自己小姐的,去和亲密的姐妹们说消息的。

过了没多久,消息传开来,不但惊动了傅柔的亲娘二太太林氏,连在小佛堂念经的大太太也惊动了。

整个大厅,更加沸腾起来。

四小姐傅音正在花园里和小狗玩耍,忽然被常嫂急匆匆叫过去大厅,蹦蹦跳跳到了三太太身边,抱着三太太的脖子问,“娘,你找我?”

三太太道,“快站好,有客人在呢,也这么没规矩的。过来见见你君濯哥哥,这是我们家新认的亲戚,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傅音见了这么多人都在大厅里,也觉得奇怪,头一转,一个英俊潇洒的贵公子跳进眼帘。

一身雪白,腰间一条天蓝的腰带,上面绣着日月山河,手里捏着一把纸扇,说不尽的风流倜傥,傅音顿时看怔了,直到被三太太推到君濯面前,才醒悟过来,红了小脸,扭捏着不肯说话。

君濯含笑道,“四妹妹好,我叫君濯,以后请你上京城玩好不好?这个送你。”一边笑着,随手从方盘子里面挑了一个雕着梅花的金项圈出来,递给傅音,心里却在焦急,怎么还不见傅家二小姐出来?眼睛不断往门外瞥。

好不容易等到又有人进来,君濯悄悄一看,心里乐开了花。

他认得,进来的这个就是当天跟在新娘旁边的小丫头。不用说,这是傅家二小姐的心腹了。

傅老爷问,“紫云,你小姐呢?这里有客人了,请她出来见见。”

“大小姐回来了,二小姐正陪她在里面坐呢。二小姐说,既然当了亲戚,以后自然有机会见的,今天就免了吧。”紫云答了,回头看见君濯盯着自己,也暗暗吃惊。

真不愧是王府子弟。

刚刚在墙后偷看,已经觉得是个年轻佳公子,如今近眼一看,唇红齿白,眉目英朗,竟找不到什么好比的了。

紫云暗想,这般人物,如果我们小姐配了他,倒是值得的。可惜……

停了自己的胡涂想头,朝厅里的太太们躬了一下,静静退下去了。

君濯一腔沸腾的热血,被紫云打个七零八落。听见紫云替傅柔传话,说什么“今天就免了”见面,整个心都冷了,居然就这样站着发起呆来。

三太太最恨傅柔,知道她不来,心里暗暗叫好,这个黑罗刹,平日威风惯了,现在出了丑事,又知道我攀了好亲戚,自然不敢出来见人。哼,瞧你日后碰着我,还敢摆那凶脸?笑眯眯对君濯道,“这些姐妹没读过什么书,出来见人,免不了说错话丢人的,不见就算了。”

傅老爷想着女儿昨天才遭了事,今日就要她出来笑脸迎人,也说不过去,于是并不作声。

别人都不知道君濯的心事,君慧却是知道的。他人小心眼多,眼珠一转,向君濯请示道,“少爷,我们今天还是在那家客栈睡吗?”

君濯还未反应过来,君慧又道,“那家客栈够黑心的,银子要了双倍,被铺却不干净,一股霉味。我倒没什么,就怕少爷你再多住几天,会熏出病来,叫我怎么和王爷王妃交代?”

君濯已经明白过来了,无奈地笑笑,轻描淡写道,“你以为这里是京城吗?现在上哪里找好客栈去?我都能够忍了,你难道不能忍?天色不早了,不要敢打搅姑夫姑母,我们告辞吧。”说着转身,向傅老爷请辞。

三太太早听见他们主仆的话,巴不得他们留下,赶紧说,“不知道住的是哪家客栈?”

“高升客栈。”

这已经是全忆州城最好的客栈,三太太听了,和傅老爷道,“老爷,客栈怎么能和家里比?那些客栈里的东西都是外人用过的,不知道多脏。我们留小王爷下来住几天吧。”

傅老爷捏着胡子,也点头道,“当然,快叫人收拾客房。”

君濯惊喜交加,不敢全露出来,故意装出惶恐的模样,摆手道,“这怎么行?太打搅了。”

“既然是亲戚,怎么能自家不住,住外头的客栈去?”三太太一边说了,一边朝大太太问,“姐姐,你说呢?”

大太太虽然理佛念经,也知道人情世故。北京的王府的人,这可是请也请不来的,要在傅家住下了,真是天大的面子,以后女儿傅君在丈夫面前也有光彩,笑道,“对,不该走的。要留客。”

一方盛意拳拳,一方正中下怀。

君濯假意推辞了片刻,果然在傅家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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