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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菲的手指抚过纸页泛黄的边缘:“因为我真的没看过。”
“虽然……你已经知道我在那里长大,但是,”安菲似是笑了笑,“但是,时间过得太快。我好像总是有很多事情做。”
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然后去和骑士长溜下山,做一些别的什么。有时候他也在神殿的藏书阁里待着,但不爱触碰那些枯燥无聊的长篇大论,反而总想去翻开那些祭司们禁止他阅读的书籍。
“如果你从记事起就待在那里,你也不会去深思,这座神殿究竟在用什么方式运作,他们想做什么,自己又该做什么,因为已经习惯了,觉得世界本来如此。”安菲说,“离开那里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其实对它所知甚少。”
有时候,谈话间,安菲会将话题有意无意引向神殿,祭司偶尔会被他的话题所迷惑,和他们说一些与这座在建的堡垒无关的话。
“我们的这一座,只是神殿的一部分。是十分偏远的一座。每座大一点的城镇都有一座神殿。每一个国度又有一座更大的神殿,这个国度内的所有神殿都受它统辖。而这些统辖整个国度的神殿,又听从于另一座神殿的命令。那座神殿不属于任何国家,它在世界最中央的高山之巅。”
“那座神殿的主人?自然是最德高望重、能力最为出众的那位祭司。”
“你问我怎样成为了祭司?让我想想。”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有些事早已注定,不是吗?”祭司注视着辉冰石天幕,“有些人能听见石头开口说话,有些人不能,你们两个就是能听见它的那类人。”
“不,我们并不统治什么。人与人之间的事务,我们从不过问。我们只是读懂神的旨意,然后在人间传播神的福祉。我们是神明在人间的使者。”
有时候,殿堂里不止有他们三个,其它学者会参与到设计和统筹中,还有一些居民来到这里,为劳累的祭司送上食物或饮水,作为他们的心意。
郁飞尘还发现了一件事。
安菲也发现了。
“他们好像没有什么话要向你倾诉。”
这是好事,郁飞尘想。
迷雾之都给他的馈赠€€€€居民们将更乐意对他敞开心扉,在这里失效了。不仅彻底失效,来来往往的人甚至像是根本看不到他们。
因此,这可以说是郁飞尘迄今为止经历过的最安全和清净的一个副本了。
读书,陪安菲读书,打打下手,然后当个不存在的透明人。他们来到这里,好像本就不是为了做些什么,而是来观看一场电影。
时光仿佛无限拉长,而在其中的人也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堡垒渐渐成型了,它的外墙那么高,一眼看过去,把天幕都占据了半边。人们用绳梯和吊轮来运送石材和木料,铁匠在两人高的熔炉前不知疲倦地敲打。没有人休息,也没有人睡觉。夜幕只是逐渐深沉,似乎这一切只是发生在一夜之间的事情。细究起来,又度过了很久、很久。
安菲手中的书籍,也换了一本又一本。他不像是在阅读那些文字,而像是在追寻记忆里的浮光片影。
在这有别于现实的、古老的世界,在郁飞尘的身畔,往事总是纷至沓来。
安菲手里捧着一本描述时间如何组成的书籍。
“时光的流逝,本就是一种错觉。”他忽然说。
“小郁,你还记得你记事起到成年的那段时间吗?”
第226章 亡灵书 06
记得, 又像不记得。
郁飞尘很难描述自己的过去。
他知道那些过去的经历,可是他却不记得任何一个细节。好像只是看了一本书或一出剧目,留下一些毫无真情实感的记忆。
他说:“记不清了。”
“可我还一直记得。”安菲说。
“这么多年过去, 每当我想起从前……”他看向那流光溢彩的天幕, “我就又回到了离开故乡的那时候。”
郁飞尘等他说下去。
“我会觉得, 我的生命,其实已经停在了那一刻。”安菲环抱着自己的膝头, “从那以后发生的所有事,都是死后的一场梦境。”
殿堂的角落,金发的少年用脆弱的语调说着这些从前从未说过的话。
这是他第一次在郁飞尘面前, 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感情。
若是别人, 不会相信这和当年舰船上生性淡漠的长官是同一个人。
但郁飞尘深知, 这两者之间并无不同。
因为动作, 安菲的长发从肩头往下滑落。那一刻,郁飞尘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过往的所有的记忆中,是从什么时候起才变得清晰, 仿佛真的存在?
€€€€是在一望无际的海洋上,带着咸味的海风吹过舰船的甲板时,第一次见到长官的那一刻。
那时候, 天空阴云密布,唯有一线天光向下照在海面上。长官就站在那里, 看着自己向他走来。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那天。”
安菲看向郁飞尘。
过往的片段在郁飞尘眼前浮现。
那种感觉不好形容,但有别于其它一切感知。因为此前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 他只要站在那里, 自己的目光总会向那里落去。
第一次见到长官的那天, 在母舰内舱的宿舍里, 几个人围在一起说话, 议论长官的时候,一旁的他叙述了自己的感受。
他们发出了奇怪的嘘声。
一说:“一般我们把这种状态称为一见钟情。”
四说:“也许你第一眼就看他不顺眼。”
郁飞尘:“。”
“我睡了。”他说。
他相信一夜过后,一切就会回到正轨。
然而命运的流变,从那一刻起就指向了遥远的永昼。
“其实,”郁飞尘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想,我和你之间一定会发生什么。”
安菲眼里缓缓现出笑意,可是那笑意里又有歉疚。
他认真说:“小郁,我会伤害你。”
郁飞尘伸手摸了摸安菲的额头。
“你到底怎么了?”他问安菲。
从来到这地方起,安菲的情绪就很有一些异样。
安菲不说话,只是抱紧一本旧神殿的典籍,靠在郁飞尘肩上。
也许是某种本能的发作,总之是受到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的驱使,郁飞尘低头吻了一下安菲的发顶。
“你们……你们……!”祭司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指着他们,十分愤怒。
郁飞尘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们神殿不提倡这类事情。作为神在人间的使者,一切情绪应该献给神明而非他人。
但是神难道不是就在这里?
祭司从郁飞尘脸上看到了极为不思悔改的神情,顿时暴跳如雷。
如果不是担心祭司被气死导致这个世界出现不该有的变故,郁飞尘是不会口头认错的。
“要不是堡垒即将建成,我要把你们赶出神殿。”祭司把一沓图纸摔到他们面前,“把它们送出去,快。”
“祭司们的脾气有好有坏,但他们都是很好的人。”送图纸的路上,安菲说。
郁飞尘颔首,这位祭司虽然脾气暴躁,极为固执,但确实是个好人,他对他们不错,对城中的居民更是极为爱护,居民也以同等的尊敬和爱戴回应了他。
学者接过了图纸,据他们说,堡垒的建造即将完成了。
站在高处,看着自己身处的这座堡垒,任何人都会感叹它的森严和坚固。
壕沟与护城河拱卫着高峻厚重的城墙,城墙内还有三道用于封锁的大门。每一道防线都由装备精良的士兵把守。在城内,还有无数用于守备的大型城堡,每一座城堡里都驻有骁勇的战士,储藏着丰富的、足够一个王国的人们使用的物资。无疑,它确实能抵挡世上最为强大的军队。
在堡垒即将竣工的时候,祭司却又钻研起了辉冰石里的喻示。
“是的,没错……”他在殿堂里踱步,反复核对那些符号,“没错,就是敌人……灾难降下的那一天,黑色的敌人将从四面八方而来……我读懂了神明的预警,因此,我们必能够得救,我们必能够得救。对吗?”
他直勾勾看向安菲,又看向郁飞尘。
安菲:“我希望一切如您所愿。”
祭司似乎松了一口气,但下一刻又开始反复确认。
外面,夜幕深沉。星辰和月亮的光辉都隐去了,浓稠的黑暗似乎连灯火都无法照亮,只有辉冰石的穹顶依旧闪烁着迷幻的光泽。
不同之处在于,那些光芒已隐隐有些涣散和杂乱,变动逐渐剧烈,显出不祥的预兆。
乐园的辉冰石不会有这样的景象,那里没有四季,没有昼夜,也没有诞生和死亡。力量永恒稳定的,所以辉冰石广场总是那么美,又很安静。
偌大的永夜里,再没有什么地方像乐园那样。
一遍又一遍确认过后,祭司、郁飞尘和安菲离开神殿,他们拾级而上,登上高峻的石制塔楼,站在堡垒的最前方,在这里能第一时间看见周围的变化。
“最后的时刻快要到来了。”祭司说,“但我们已做好所以准备,不是吗?”
“午夜时分已至,然后黎明就会慢慢来到。”
与他们一起站在这里的还有许多人。那些人都在他们身后。深沉的天幕下,没有人出声,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辉冰石穹顶的光芒,忽然像是有生命一般明灭跳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远方传来一阵奇异的、呜呜的声响。
那声音极为沉闷,而穿透力极强。祭司闭上眼聆听,极力辨认着声音的来源。
“在那里,在我们的前方……”他先是低声说话,然后,声音渐渐洪亮而激越。
“神明的子民们,你们听见了吗?那是敌人号角的声音!他们正朝着我们的都城而来!”
“士兵们,点燃你们的火把!弓箭手,拉开你们的弓弦!”
“神明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拿起我们的武器,去杀死那黑色的敌人€€€€”
号角的呜叫声渐渐变大,向他们所在之地越来越近。
起先只是一线,而后变得愈发低沉而宏大,无处不在,在某一个时间节点之后,它不再像是号角的声音,而像是天地间,一种伟大的共鸣。
这样的声音下,尘世的一切声音仿佛不值一提,而任何一个人站在这样的声音里,都会感到自己格外渺小,如同一粒沙。
那声音还在继续。
祭司的嘴唇微微颤抖,然后,他的脸色在火把的映照下逐渐变得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