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作者: 一十四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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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路德维希收拢左边胳膊反抱住了他。冷冷幽淡的气息掠过郁飞尘鼻端,路德的银发在他耳侧拂过。

他只看到银色的锋芒一闪,再转头过去,路德维希已经借着攀住他肩膀的角度,右手甩出银刀。

银刀是第一场仪式上淬过盐的那柄,干脆果决,角度刁钻,直接打穿了那个薄影,“咄”一下把手形怪物牢牢钉在地面上€€€€就在刚刚,它差一点抓住白松的天灵盖。

两边的危机都解除了,郁飞尘把教皇陛下放下来,离开时微凉的银发又擦过他耳尖和颈侧,很快,清冷冷的气息再度被无处不在的血腥味取代。

路德维希的手也从他肩膀的银甲上滑下来,到手腕位置的时候猛地握住一拽,带郁飞尘避过了右边的袭击,顺便转了个身,拾起银刀。

郁飞尘总觉得耳朵尖和脖子上还留着什么东西,手腕也残存着力度。他看向路德维希,见这人微垂首,正专心擦拭着银刀上的黑液,动作从容。

这人不错,冷静程度超出所有人,不掉链子,出手狠,直觉和战斗意识都很强,衣服头发上的熏香他也不反感。

就是太不爱动弹。

就在这时,学者那边发出一声惨叫。郁飞尘看过去€€€€原来他把手状怪物推给白松的时候,自己情急之下闪避到了更远的地方,被一个扭曲的人形怪影掐住喉咙,拖进不远处的黑暗边缘中。

漆黑的半圆里像是张开一张巨口,吞没所有光线,也将学者的身影吞了进去。微弱的呼救声响了几下就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被怪物拖走就是这个下场。所有人下意识向中间聚拢,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的影子。

然后惊恐地发现,他们的影子都散发着一股充满恶意的浓黑€€€€方才激烈的战斗中只来得及保护自己,根本顾不上保护影子。就连郁飞尘的影子也是。

除了路德维希,他影子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甚至就连刚才抱住郁飞尘,竟然也没沾上那东西。

女皇冷漠地看向学者消失的方向,说:“他太蠢,即使能活过这个世界也离死不久了。”

说完笑了笑:“当然,你不算蠢。你天赋很好,本来能走很长的路,可惜做了错误的选择,毁在这里了。”

郁飞尘将长剑横在自己身前挡住一只四肢着地的阴影怪物,淡淡道:“你在说我吗?”

说罢拔剑刺入左上方的触手,行云流水的动作丝毫没受到影响。

此时一缕黑色的雾气自影子里冒出来,白松脚底往上蔓延。他的声音发着抖:“郁……郁哥。怎么办?”

“别怕。”郁飞尘淡淡道。说完,他抬头看天。苍白的天空愈发黯淡,短暂的白天过去,黑夜即将到来,而天空中央的“井口”也已经合拢到针眼大小。光明如同一道斜白线,突兀地被画在漆黑的背景上,将画布分为两半。

怪物完全放弃了地面上散落的魔药,只是疯狂攻击着这些人,以此复仇。

郁飞尘神色不变,长剑划出风声,剑锋斜指,尖刃抵在圣子脆弱的脖颈上。这动作明明白白告诉那些黑暗中的生物,再来,我就彻底把他杀掉。

金发雪甲的骑士原本应当代表光明与仁慈,可郁飞尘周身却只透出惊人的冷漠,配合上冰冷的神情,威胁意义十足的动作,森寒气息几乎盖过阴影。

致命的咽喉被扼住,黑色雾气刹那间停止蔓延,四周的怪物也不甘地停下了动作,充满威胁意味地在四周缓缓游走。

路德维希穿过众人走到圣子身前,他轻轻拨开红发少年雪白的衣袍,看了一眼伤口,将衣领重新掩上。又拉开他的袖口,露出几处烧伤的烫痕。最后,冷白的手指停在漆黑的烛台上,将巨大的铁烛台缓缓向外推。

沉闷的钝响低低响起,长铁刺从圣子的血肉中慢慢抽离,大股大股的鲜血涌了出来。生生抽离的疼痛让圣子白袍下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阴影猛地暴躁起来,女皇也哑声道:“他会死的!”

诚然,死亡是注定的结局。但有生命的东西总是想多活一刻是一刻。

一旁,裘娜道:“……要做什么?”

白松:“可能是等死吧。看开了。”

郁飞尘看向女皇,此刻她长发散落,形容狼狈,身边的灰衣男侍承伤到了极致,竟然已经变成了半透明状,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他忽然开口:“你的解构很有道理。”

女皇抬头直视着他。

“但是,”他冷冷道:“既然圣子活着是维持平衡的唯一方法,还是光明、阴影两方都想看到的结果,最初€€€€为什么会有人要杀了他?”

水晶床上,圣子失去血色的唇角,忽然勾起微微的弧度。

第55章 燃灯神庙 26

“当然是因为有力量想打破平衡, 让这个世界彻底崩溃!”女皇说:“那个角色就是真正的反派,等圣子活过来给我们提供更确切的线索,就能把他揪出来!”

她说得很好听。可是, 放眼整个神庙, 除了他们这些外来者就只剩两个半活人了:两个连字都不识、只会对着圣子心疼垂泪的白衣修女, 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圣子。

路德维希把烛台继续往外抽,伤口处鲜血喷涌, 圣子唇角也溢出血迹,整个人因为剧痛浑身颤抖。极度的疼痛和极度的冰凉一样,都有可能把昏迷的人唤醒。

教皇俯身拭去他嘴角的血迹, 然后握住他右手€€€€就像那天晚上安抚茉莉一样。圣子的手紧紧反握住他的, 用力到指节泛白。无声的安抚起到了效果, 圣子吃痛的颤抖逐渐停了下来。

看了一眼他们的情况确认安全, 郁飞尘继续对女皇道:“第一天,你在圣子的房间发现了一个‘神’字,但第二天我还在那里看到了另外两个字, 分别是‘杀’的过去式,和‘我’。”

“神杀了我?”女皇将这三个字符连起来念出,喃喃道:“怎么可能?”

神杀了我, 阴影之神杀了圣子以占领世界€€€€这只是她随便编出来解释剧情的简单幌子,怎么可能是神杀了圣子?难道不是阴影之神, 而是光明之神吗?不对,光明阴影双方都需要圣子活着念咒, 根本没有杀他的理由。

她摇头:“不可能。”

郁飞尘本来已经不太想和她说话, 但看到白松、裘娜与茉莉三个投向他的求知眼神, 只能继续下去。本以为来到永夜之门后就能彻底摆脱对无知雇主的解释, 但在这个副本里, 他说的话竟然比之前几个世界加起来都要多。而同样知道真相的某位教皇陛下竟然比他还要懒。

他不得不再次进行令人厌倦的“辅导”。不过,厌倦着厌倦着,也就有点习惯了。

“圣子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清醒,但很难控制自己的动作,他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写出三个字符。这种状态下,我觉得他分辨不出昼夜的区别,也不会知道自己写下字的那些白布会因为过了一天而被修女分开存放。他会以为,那些被血染脏的白布将按顺序一张叠着一张摞放,旧的在最下,新的在最上。”

裘娜轻轻“啊”了一声,女皇也猛地睁大了眼睛,接着,白松也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由于他悟得有点晚,神色明显不如前面两个人生动,很有些马后炮的意思。不知道是真的悟了,还是盲目从众以使自己显得合群。

这个世界的语言由间断的字符组成,顺序会影响句意。假设圣子是个冷静聪明的人,那他写下的血字顺序就不是正常的语序,甚至还有故意为之的迷惑作用。而在他期望中那个看到血布的人会看到的排列,才是真正的语序!

所以不是“神杀了我”,而是“我杀了神”!

我杀了神……

裘娜蹙眉深思:“可是神在哪里?”

下一刻,她猛地一愣,看向水晶床上的圣子。

这座神庙里,他们没看到神,更没看到被杀死的神,却只看到一个……因遇害而生死未卜的人。一位代表光明的、能阻止浓黑天幕升起的圣子。

郁飞尘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由于太阳逐渐偏离井口,那道白线向东边的倾斜程度越来越高,光芒与大地的交点也逐渐远去,一大半都移去了场外,剩下的光明堪堪包裹着场中的几人。而井口小到不能再小,离完全合拢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返回圣子床前,水晶床在太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下折射着璀璨的闪光。床上,圣子的袖口被向上拉起,露出手臂上被火焰灼烧过的烫痕,同样的痕迹也存在于他的小腿上。

郁飞尘:“圣子身边总是有很多人,只有那次例外。那天,浓黑之幕忽然升得很高,所有人都去阳光下祈祷,他才有了独处的时机。为了保护圣子,神殿里没有任何能用来行凶的物品,只有蜡烛和烛台。还有,修女身上常备火蜥蜴粉末来点火。蜡烛、烛台、粉末,这就是他能利用的所有东西。”

边说,他脑海中边浮现神殿里的摆设€€€€上万根蜡烛辉煌璀璨,拱卫着最中央的五根等身长烛。他估计了一下烛台的高度和圣子十五六岁的少年身量,道:“神殿中央有五根巨烛,烛台的尖刺足以穿透一个人。但他年纪还小,身高不够,没法把火蜥蜴粉末直接撒到火焰上。”

路德维希手指轻抚着圣子的额头,为他拭去细密的汗水。

郁飞尘:“在很久之前,人们还没发现火蜥蜴粉末功效的时候,修女们沿着墙和天花板上的铁架爬上去,点亮天花板的蜡烛。那些铁架现在也还在,所以他从那里爬了上去,过程中被蜡烛火焰烫伤了手臂。最终他爬到天花板中央,向下方洒下巨量火蜥蜴粉末,中央的蜡烛很快烧完,露出烛插。然后€€€€”

裘娜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望向圣子,哑声说:“然后他跳了下去。”

白松走到圣子床前,似乎感受到了那种疼痛,他声音也变低了:“他想自杀?但他没死成。”

“他蓄谋已久,选择的角度也正确,本该死去。”

说着,郁飞尘把所见所听的一切细节都串了起来,道:“但粉末到处洒,其它地方的蜡烛也烧完了很多,不再是完全光明。一个或几个阴影怪物趁虚而入,正好看见了从天花板上掉下去的圣子。它可能知道圣子对于阴影阵营的重要性,也可能只是个没意识的怪物,想吃了他,总之它一定对圣子伸手了。圣子下落的角度改变,从本来必死的角度变成了现在的结果。”

“接着,其它修女察觉到殿里烛火不对,匆匆赶过来,阴影怪物见势不妙也开始逃窜,他们正好照面。所以,修女会以为是阴影里的恶灵杀死了圣子。同时阴影阵营的成员知道不是自己干的,却只看见圣子掉下来,没看见别的。它们认为是有不轨之徒杀害圣子。也就有了我们要做的第二个任务,查清真凶。”

白松盲目鼓了几下掌,回到最初的问题上:“那么,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这孩子能抓住重点了,可喜。

接着,白松继续发散:“念咒念烦了吗?他对生命失望了,在沉默中爆发。他的前辈们都没念烦,但他变了。”

出乎意料的是,一直沉默划水的路德维希这次接了他的话。

“终年祷咒侍神,或许会有厌倦无望的一天。但卡萨布兰子民生命所系,无法辜负。”他轻声说,“历代圣子都在神庙中终了一生,可他比其它圣子多了很多学识。”

郁飞尘点头:“神庙不教修女修士识字。他们把历代圣子从小养大,很可能也不让他们识字。”

目不识丁的圣子们闭目塞听,只知道子民们的期盼和信仰,只是个祷咒的工具而已。但是这一代圣子不同,现在了解不深,还不能断定圣子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只能说他从小就是个叛逆的孩子。而叛逆的孩子往往又比较聪明。

圣子可能从小就拒绝只学祷咒,偷学文字。再长大些,更是明白了祭司们的命脉。储物室的藏书里,幼年圣子用稚嫩生涩的笔迹写下了一句话:“祭司们,我已经知道你们最怕什么了。”

不论那时的祭司是怪物还是活人,他们害怕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圣子不念咒,浓黑之幕继续升起,光明消失。

这位圣子殿下极大可能利用这一点要挟了祭司们,得到了之前的圣子们得不到的东西,譬如学习更多知识,再譬如€€€€结交外面朋友的机会。

于是他的见识越来越广博,阅历越来越丰富,也结识了许多外面的朋友。他的朋友们经常来神庙陪伴他,甚至在这里拥有了专属客房,也就是他们这些外来者居住的U型回廊。其中,圣子最好的朋友便是路德维希教皇以及常伴教皇左右的骑士长€€€€于是也就有了两个房间的暗门,尊贵的教皇怎么可能不配备一两间保姆房?

文字、朋友,这二者带来广博的学识,这学识足够让他去思考更深一层的问题。圣子会思考什么?

不难相出,他在祷咒的时候,曾无数次思索过自己存在的意义,也思索过……光明和阴影的关系。

诚然,光明和阴影相伴并生,相互制衡。但它们并不像一对无法失去彼此的双生子,更像是寄生虫和它的宿主。

所谓阴影只是有形之物在光芒中留下的形迹罢了。没有阴影,光明还是光明,可没了光明,阴影就不复存在。

“世上没有了圣子,就没有了光明,也就没有了阴影和阴影中的恶灵。”

在一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扮演一个角色,要做出自己的选择。或许,让光明和阴影一起湮灭,就是这位圣子做出的选择。

听完郁飞尘的解释,茉莉小声道:“可是……没了光,其它活人……也都死了呀。”

郁飞尘没说话。一个选择的对或错很难被评判。而且……刚才的推理里,还有一个地方,他没有提及。

就在这时,周围的阴影怪物猛地狂躁起来!斗篷老人黑袍之下的影子更是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长嚎!

郁飞尘理解它们的狂躁。费尽心机保住圣子的性命,追查真凶,最后的结果却是圣子自己要死,它们被耍了个彻底。这种被当成傻子愚弄的滋味恐怕不太好受。

当然,圣子本人也因此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痛楚。他本该按照自己的计划干脆利落地死去,却因为阴影的插手而苟延残喘,在身体被铁刺戳穿的情况下艰难度过了数个日夜。意识到自己不仅没死成,还将被全力救治,他才在最后时刻要求让路德维希教皇来到神庙。他相信这位与神庙不太对付的至交好友一定能读懂自己的意思,完成他未完成的心愿。

随着真相逐步揭开,尖锐的嚎叫声包含愤怒,怪物彻底疯了,愚者的愤怒最简单粗暴:黑色的潮水聚拢成狰狞的旋涡朝他们卷来。

这一刻,日光已经移过中庭,可它们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仍然在周围存在着。郁飞尘扫一眼四周,立刻明白了原因。

蜡烛!

四百根血红的蜡烛仍然在风中摇曳,散发着四百簇光明,也在四面八方投下深深的阴影。

浓黑的雾气从阴影里蔓延而出,怨毒地向他们俯冲,原本就存在于众人影子里的怪物更是蛇一样爬上了他们的身体!

茉莉最先惨叫一声,整个人直直向前跪趴下去。她身下的影子变成了一团漆黑的沼泽,沼泽里翻涌着黏腻的波浪,将她整个人往下拉扯。随即,白松拿长剑砍向脚下的阴影,可斩断一个又会再生一个,它们仍然像千足虫一样缠着他。

无穷无尽的声音€€€€周围人的惨叫声、打斗声,怪物的号叫声,幻境中成千上万喃喃低语声环绕在郁飞尘的耳畔。他再次抬头,望向黑幕上点了一粒白点的天空。

白色斜线横穿整个漆黑世界,两种最纯粹的色彩构成一幅几何分割画。

这画太宏大,用一整个天空当做画布,一个世界诞生以来的万古光阴都被包拢其中,可它又那么简单。

而他站在这世界的最后时刻里,站在一个曾举行过无数血腥残忍的祭祀的太阳图腾中央。四百根蜡烛映照下,贪婪疯狂的怪物们正进行最后的反扑。

然而,在那纯粹至极的黑白几何画映照下,世间一切活物的愚昧、残忍、血腥、贪婪和疯狂显得异常微不足道,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

€€€€世界永远是那个世界,只是人在其中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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