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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的虚空中, 一道天门矗立,而天门对面,则坐着个白衣修士,他面容沉静, 呼吸平缓, 丝毫不为外物所动。
“已经十万年了。”天门缓缓开口,“你考虑得如何?”
江顾睁开了眼睛, 道:“我的答案还是一样。”
天门沉默了片刻:“仙界之主, 万界之首, 难道不是你所求?”
“是。”江顾没有丝毫犹豫, “我自诩无情,但从我出生见仙界寂灭那一刻,便有无尽的欲望,所以卫风因我泪而生,欲望无穷尽。”
“你想救世人救苍生, ”天门说, “这没什么不好。”
“我想救,重在想, 而非救。”江顾否定了他, “若世人皆死, 又有新人诞生,我不会救,于我而言苍生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苍生存在。”
天门笑了:“那你为何不答应?”
“现在的苍生之中, 有我深爱之人, 亦有我在乎的师长友人,所以我只要现在的苍生。”江顾说。
“贪得无厌。”天门道。
“是。”江顾并不否认。
“十万年, 你就想明白了这些?”天门问。
“是。”江顾答。
一阵漫长的寂静过后,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数万年,江顾早已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你是唯一能在此处撑过如此长时间的人。”天门道,“你师尊鸿宸,也只勉强撑过了万余年。”
“他可以,只是另一人不愿意罢了。”江顾道。
“确实如此。”天门道,“那位的存在救了他,否则我不会允许他存于世间,就像你一样。”
江顾垂着眼睛,不动不答。
“我有一事不解,你既对卫风有情,为何不让他与你一同消融在门内?”天门问。
“你不会让我消融,我能活下来,但他不会。”江顾道,“天道向来不肯眷顾于他。”
“天道眷顾万界生灵,但总有偏爱,否则世间一成不变如死水一滩,毫无意义。”天门望着他,“尤其对你,你却不知满足。”
“是。”江顾又答。
“你这十万年间推演无数,在推演中要么他舍身救你消散世间,要么你们毫无交集最后你死于他手,现在他选了前一条路,你作何感?可曾后悔?”天门前,映出了七杀树下接住眼泪的那道残破的身影。
这是十万年来,江顾第一次再见到卫风,他看上去风尘仆仆,却面色沉静神情冷淡,仿佛只是在做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那滴眼泪同他的掌心不过咫尺,只需半息便可触及,却被天道生生止在了原地。
“你若选择放下卫风,我许他无事,许你神位。”天门说。
“你寂灭仙界,是想重启神门,让神重新降世,而我不过是被你选中而已。”江顾缓缓抬起头来。
“你将会是神界第一位新神。”天门道,“这是你的使命。”
“那你为何又被欲望和情绪掌控?”江顾问,“你想重启神界,是重在想,还是重在你心中的那个神界?”
天门不答。
“你与我,好像也没有多少区别。”江顾忽然笑了。
“你在此枯坐十万年,还是要亲眼看他消失。”天门道,“你既爱他,何不救他?只要你放下执欲放下他,便能救他。你救还是不救?”
江顾不答,只是站起身来,走到了那株七杀树下,停在了接住眼泪的卫风面前,连他消散时的碎片都短暂地停留在虚空中。
他抬起手来,想要摸一摸卫风的脸,但最终还是停在了半空,然而他刚要开口,却看见了那些碎片之下的点点金光——这些是他留给卫风的赐福,寓意平安和好运。
他抬头看向对面的天门,道:“混沌与仙力相抵,神门内尽归虚空,你所说十万年,又是何处的时间?”
天门答:“自是门外。”
“我若救他,便要放下他,不再与他有丝毫牵扯,我若不救,卫风就会消散于天地,我依旧不会再遇到他,无论救于不救,我同他都再无可能,最后只能凭你安排,神界都会重启。”江顾扯了扯嘴角,“你说我救是不救?”
天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你救不救,对我而言并无区别。”
“那我救与不救,对我而言也无甚区别。”江顾忽然笑了,他猛地扣住了幻象中卫风的手,竟硬生生将人扯了出来。
正在消散的卫风猝不及防喘了一口气,往前一个踉跄,原本消散的躯体竟又倏然凝合,被江顾挡在了身后。
他愣了一瞬,望着面前江顾的背影,有些分不清虚实与时间,他张了张嘴,这大概是他消散前的最后一点幻想,也该心满意足了。
“师父。”时隔十万年,他终于再见到了江顾,哪怕只是幻觉,也足以慰藉。
江顾接住了落下来的那滴眼泪,果不其然,那滴眼泪在触碰到他掌心时,亦是化作了点点金光,而后身后传来了一声被压得极低,极为克制小心的一声师父。
他回过头,和卫风对上了视线。
卫风在树下等了这么久,本以为自己能平静以对,却还是倏然红了眼眶,就算再过十万年他也不会认错,这就是江顾,而绝非某种幻觉。
他想碰,却又不敢,最后迟疑地抬起了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江顾的衣袖。
没有消失。
是真的。
狂喜已不足以概述他此时的心情,那应该是一种紧绷到了极点的平静,他听见了自己近乎于无的呼吸,还有胸腔内心脏重重砸下的空洞的回响。
偌大的天门前,江顾与他并肩而立,驻足抬望。
天门问:“你何时发现的?”
“就在刚才。”江顾神色平静道,“卫风消散的衣袖间,尚留存我给他的赐福。”
上仙第一道赐福最为珍贵强大,但赐福的时间不会超过仙人当时的寿元,他给卫风的是自己成为上仙后的第一道赐福,寓意平安吉祥,他满打满算不过三万余岁,而今赐福尚存,又何来十万年之久?
天门道:“原来如此,倒是我疏忽了。”
“我自始至终都没能将卫风推出去。”江顾看向天门,“我们一直都在此处。”
所以他才能直接将卫风从“映像”里抓出来。
卫风愣住:“那这十万年——”
“虚空之内无时间与空间,他想让我们觉得自己在何处,我们便会在何处,想让我们觉得过了多久,我们便以为过了多久。”江顾道,“我本该将你送出了神门,但天门又将你挡了下来,我猜此处既非神门内,也非天门外,而是在这两道门的交界处。”
“难怪我总觉得这十万年如白驹过隙。”卫风恍然,“可风无忧的确是真的,否则我定会察觉。”
“这小马一直睡在此处。”天门垂眸,脚下便显露出了风无忧的原形,“我只是暂借它元神一用。”
“师尊向来厌黑,那一位虽喜黑,却从不敢着黑裳,他也没有你想象中的好脾气。”江顾道。
若是那位师尊现身,莫说扶卫风,就算曜琰死在眼前他都不会掀一下眼皮,若非有鸿宸压制,仙界镇压的就不是混沌而是他了。
卫风冲江顾一笑,他无比庆幸这如煎心炼骨的十万年只是天道所设的圈套,却又不可避免地后怕,倘若他真的心甘情愿消散,便再也见不到眼前的江顾了——十万年间他寻不到江顾半分踪迹,两人融合的心脏没有丝毫感应,他知道江顾已彻底陨落再无复生的可能,所以才决定逆转时间彻底抹消自己的存在。
他苦耗十万年想让自己释然,可接住那滴眼泪时,涌上来的依旧是不甘心,他几乎是怀着怨恨,将神魂与躯体碾碎,他也要同江顾一样,半分痕迹都不会留给他。
却在碾碎那些赐福,在绝境中看到了一线转机。
天门道:“曜琰,这就是你最后的答案?”
“是。”江顾淡淡道,“我不入神界不为神,亦可不做这仙界之主。”
卫风心神一震:“师父……”
江顾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静温和。
天门沉默良久:“你说你想救苍生只是因为需要苍生存在,可若神界不存,万界终将归于消亡,此后更无苍生。”
“万界若生,天道自存。”江顾淡淡道,“你是怕苍生消亡,还是怕你随神界一并消失?你既非天道,又何必频频误导于我。”
整个虚空之中倏然一静。
他们面前的那座天门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父,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那天门难道是天道的化身?”卫风有些不可置信。
“是也不是。”江顾道,“所谓天道可见于天地,也可见于灵台方寸,它可以无形无识,也可以是万心万物——它应该只是天道万千化身里生出意识来的某一道。”
卫风抿紧了唇,眼眶通红地望着他。
“过来。”江顾冲他张开了胳膊。
卫风往前走了两步,然后被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何时发现不对的?”江顾问。
卫风低声道:“那滴眼泪落下来,我却仍旧心有不甘的时候。”
他没办法放下,做不到释然,更做不到义无反顾为江顾去死,心甘情愿消失在世间,哪怕他们一起去死,哪怕活着也只会生生世世纠缠痛苦,他也要和江顾在一起。
他的爱和恨同他的欲望一样,浓烈偏激,不死不休,就算悟道千万年,他也绝不会放下他师父。
“既已察觉不对为何不出来?若非我拽你出来,你现在就已经消散在这无尽虚空之中了。”江顾捏了捏他的掌心。
卫风鼻子一酸:“我已不知道去何处找你,更保护不了你,你要我别等你了。”
江顾道:“我要你别等,是因为这次连一成的胜算都没有,即便死不了,恐怕也成了傀儡,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般狼狈,更不想让你白白消融在此,哪怕你出去殉情,也能重入轮回,再做个只知道吃饭睡觉的小秽物。”
卫风抓紧了他的衣服,咬牙切齿:“江顾,你就是个王八蛋。”
第一次被他这样真情实感地骂,江顾有些讶然,他轻轻拍了拍卫风的后背:“大逆不道。”
卫风将他抱得死紧,不肯松力半毫。
“你渡给我的灵力护住了元神,那片鬼纹护住了我的心脉,你的仙骨挡住了我的丹田,融合在一起的那颗心脏让我在虚空中仍能凝聚起魂魄,最后又在关键时刻用赐福的碎片提醒我。”江顾说,“这一次若非你竭力相护,只靠我自己恐怕撑不了这么久,更不能及时清醒。”
卫风愣了一下:“因为我?”
“虚空十万年,睁眼阖眸,时时刻刻,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