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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陷落的第二天,雪停了,现出晴朗的冬季天空。
“二十二卫名册在这,除却孝陵卫一直在守皇陵,锦衣卫无人……仅一人死,其余侍卫队中各有损伤,午门卫更是全军覆没,正使呼延柯畏罪潜逃,臣临时从王府军内调集了人,填入侍卫队里补缺,等明年武选,再作后续安排。”
“锦衣卫拨一半人,六班轮换,每班四人跟随皇上,有何吩咐,直接与他们说。”
“宫中执事,宫女被火烧死许多,臣把剩的人召集在一处,因不知哪些是太傅心腹,便撤了所有的司监头领,让他们前去与宗庙内的公公们调换职位,太庙里都是侍奉先帝爷的老人,换回宫里先让皇上使唤着,也是暂时之计,后年大选再换新人。”
云起又问道:“皇上,依臣所见,不如宫内上下都让三保管着?”
战后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朱棣尚不知成皇有这许多麻烦,光是宫中繁复礼节,人事调动便弄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朱棣道:“你说了算就是。”
云起又道:“先帝定了规矩,马姓不得入朝堂,这一当司监头领,就是一辈子的……事?”
徐雯道:“给他改个名罢,赐姓。”
云起点了点头,随手记下,朱棣又道:“禁军城防安排得如何?”
云起漫不经心道:“那不归臣管,得问拓跋锋。”
“一百四十二间宫殿,被大火烧剩七十间,字画,古董,建筑损毁已派人去算,午时工部会送上清单,诏狱里关着十六名罪臣,都是皇上亲口吩咐的……”
朱棣警觉地问道:“派人守着了么?”
云起答道:“剩下一半锦衣卫轮班守着诏狱,只有皇上亲临才可进入,其余人等一律不许探视——包括我。”
朱棣道:“只抓了十六人?”
云起答道:“不,人太多了,诏狱关不下,十六人都是朝中结党之辈,六科给事中乃至六部,涉嫌有党派的共七百七十三人,这还未曾动用先帝定下‘瓜蔓抄’的甄别法,臣只抓了党首,昨晚上都打进了刑部大牢,见圣旨才能提人……”
徐雯疑道:“七百七十三人?何处来的名单?我怎不见?”
云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朱棣失笑道:“他在京城当差这么多年,自然记得一清二楚。”
徐雯啼笑皆非道:“这也太多了点,抓这么多人,只怕有的人也没做什么,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罢,杀七百多人……”
云起又道:“君子群而不党,既拉帮结派,头头倒了台,一同打入天牢就是活该的。谁叫他们结党呢,是不?”
朱棣驳道:“女人就是心软,莫插嘴,内弟这事办得最是干净,甚得朕心。”
徐雯讪讪笑着,打了个呵欠,朱棣道:“你回去歇着。”
徐雯转身离去,云起认真道:“臣以为,处理完这些就算了,只要他们不太过分,这些人的妻小,家人也是无辜……”
朱棣打断道:“锦衣卫里死了一个人?”
云起淡淡答道:“荣庆。”
朱棣耸然动容,失声道:“荣家的小子死了?!怎么死的?”
云起躬身答道:“那夜皇上入城,拓跋锋将荣庆打昏至于御花园内,翌日再去寻……人已是不见了。”说着云起打量朱棣脸色。
事实上荣庆去了何处,连云起自己也不知道,这么一个大活人,想是便跑了,该与朱棣没多大关系才对,然而云起依旧怀了警惕之心,端详朱棣表情,期望能寻到点蛛丝马迹来。
万一荣庆的身份是双重间谍,八成逃不脱被朱棣灭口的下场。
朱棣微有不快,片刻后冷冷答道:“炮弹不长眼,想必也是尸骨无存了。”
云起点了点头,提笔将名册上荣庆之名划去。
朱棣又道:“荣家给点抚恤。”
云起点头道:“按一等侍卫战死的份例……”
朱棣沉声道:“你不在南京时,荣庆是代正使?”
云起哂道:“那按照我死的份例抚恤……”
“臣的事儿完了。”云起实在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与朱棣讨论了半天荣庆的问题,他折好奏章,放在朱棣面前。
朱棣道:“去哪?”
云起舒了口气道:“回去睡觉,从前天晚上和师哥入城,一直到现在都没睡过,给你卖命两天两夜了,我的姐夫。”
朱棣看了云起一会,笑道:“还好有你,否则非得被折腾疯了。”
云起转身告退,朱棣又道:“方孝孺被关诏狱还是天牢?朕现便去与他谈谈。”
云起答道:“放回家了。”
朱棣登时蹙眉,云起道:“他不会跑的,正在家里等死,再说就算跑了,上万禁军去追个瘸子,还怕追不到?”
云起行出大殿,朱棣又喊道:“弟,谢你拉。”
云起疲惫不堪,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头也不回道:“不谢!御书房里有刘基的烧饼歌,你去看看罢!”
云起深知朱棣的那一句,并非仅指从入主应天起,一切由自己打点完毕的感激,更多的则是率领锦衣卫在殿上的那一跪。
朱棣的帝座得来颇不光明正大,坐上去时则有种不安,那警惕的眼神仿佛看着所有靠近的人,并勒令他们噤声,不得发出丝毫质疑。
云起下了狠手,一夜间为他收拾了所有可能出现的,反对的声音。
云起穿过午门外,停下脚步,看着那冰天雪地里齐刷刷跪着的言官们。
一个个视死如归,午门外跪了不下两百人。
云起叹了口气,道:“改朝换代了,先生们还不懂?趁早回去罢,别连累了妻小。”
无人应答,俱是死死盯着大殿。
云起又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打入刑部大牢!妻女充教坊司作妓!”
言官们瞬间炸了锅,为首之人吼道:“徐云起,你有何权收押我等!朝秦暮楚的狗腿!卖主求荣的奸贼!”
云起那一声令只是为了唬人,见为首言官接口,道:“庄麓?当年你在殿上挨先帝廷杖,你媳妇儿可是递了银钱进宫与我师哥……”
庄麓登时色变,身后追随者们议论纷纷。
云起又道:“来人!”
这次是动真格的了,远处巡查禁卫应声而来,单膝跪地道:“国舅爷有何吩咐?”
云起道:“这群言官手上都有笏板,且都收了,拿去太常寺查出住处,抄他们的家,把祖宗牌位取来,到舞烟楼去……”
一句话未完,众言官登时面如土色。
“……给舞烟楼的姑娘们每人发一个,着她们天天晚上抱着那牌位睡……喂!不是忠肝义胆的么?跑什么啊你们!”
云起得了便宜还卖乖,对着逃之夭夭的背影喊道:“不是要死谏的么?回来啊!皇上快出来了!”
“给脸不要脸。”云起嘲道。
舞烟楼……云起站在空旷的午门外,忽觉得十分寂寞。
“小舅爷。”
“三保?什么时候来的?”
云起忽地转身,审视马三保,三保已换上了一身青色锦服,腰间系着靛蓝绣纹带,不自然地拉扯衣领,笑道:“刚来,见你教训言官呢,真绝了。”
云起笑道:“这可当大官儿了,大司监马三保。人模狗样的。”
三保讪讪笑答道:“王爷……皇上赐三保姓郑,单名一个和字。”
云起点了点头,三保又道:“小舅爷,皇后娘娘让小的传话,让你好好歇着,今儿晚上摆家宴。”
云起问道:“姐没说别的了?”
三保答道:“小舅爷,三保不过换了个名字,这名字里的三保,还是你的小厮……”云起蹙眉打断道:“这话不可乱说,提防宫内话多,学着点。给我备辆车去。然后就忙你的罢,晚上我若没来,让他们先吃。”
连场小雪初停,地面湿滑,马车开出京城,云起拨开车帘,张望良久,寻不见要找的人,大声问道:“拓跋统领呢?!”
城楼上士兵一见是皇宫的车,忙答道:“统领大人出城去了,请国舅爷的安……”继而下来奉迎,云起放下车帘,微有不快,吩咐那车夫:“出城,上紫金山。”
紫金山上笼着一层皑皑白雪,云起在山腰下了车,抬头眺望直通向山顶的青石台阶,选了另一条路,朝山谷中走去。
谷内是一片墓园,这时节空空荡荡,唯有某个坟前跪着个高大的男人。
云起气息一窒,认出那人正是拓跋锋。
拓跋锋身穿精铁将军铠,手持三炷香朝那墓碑磕头。
云起躲在树后,遥望拓跋锋。
拓跋锋凝视墓碑,墓碑上刻了一行朱字:温月华之墓。
拓跋锋低头去提酒坛,朝墓碑前的空杯斟满酒,跪了片刻,等香燃尽后方起身离去。
云起看得既是心酸,又是幸福,待拓跋锋离开许久,方上前磕了几个头,两天两夜未曾合过眼,此刻脑中昏昏沉沉,再扛不住,下山回了皇宫,入房倒头便睡。
锦衣卫大院内冷冷清清,凡是当值侍卫连日俱高疲劳轮班,偶有人回院,都是直入各房补眠,不多时夕陽西照,天色昏黄,云起房门方被“吱呀”一声推开。
半睡半醒间,只觉拓跋锋的手臂温柔地抱住了自己。
“困得很呢,别弄……”
“师哥疼你。”
“疼你个头……”云起迷迷糊糊答道。
拓跋锋笑了起来,伸手去摸云起心口,摸出那从不离身的麒麟玉佩,确认还在,低下头,把两片玉佩拼在一处确认完好。
“今天是你生辰,云起。”拓跋锋小声道,继而拿了件物事,在云起面前晃来晃去,道:“喜欢不?”
云起清醒些许,被逗得笑了起来,接过那物,见是套薄薄的牛皮,以几十根竹签绷着,牛皮里又有些小物件,云起莫名其妙道:“这啥?多少钱买的?又乱花钱?”
拓跋锋道:“你坐好。”
云起一头雾水地被拓跋锋推到床榻靠墙那处,拓跋锋转身关了门,挑亮些许油灯,拉开薄牛皮蒙板。
“什么鬼东西……”云起莞尔道。
拓跋锋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那表情活像个得瑟的大男孩,蒙板两边支好脚架,端正放在桌上。
拓跋锋伸手取了油灯来,放在牛皮蒙板后,灯光将他的侧脸剪影投在薄牛皮上,高挺的鼻梁,转折的唇角,英俊得令云起屏息。
云起不说话了,专注地看着拓跋锋,拓跋锋将油灯端近些许,继而低头去数竹签。
一根,两根……分好竹签,拓跋锋两手十指夹了些五颜六色的小玩意,侧过头,露出脑袋,问:“看着么?”
云起笑了起来,发现拓跋锋脸上微有点红。
拓跋锋转过脑袋,将手里玩意朝着薄牛皮蒙板戳了戳。
云起惊呼道:“皮影!师哥你从哪儿买来的?!”
那物正是皮影,拓跋锋把一只小蝴蝶皮影晃来晃去,云起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拓跋锋躲到蒙板后,道:“开始。”
云起哭笑不得,道:“就你这口才还演皮影……”
“这是个姑娘。”拓跋锋傻乎乎的声音从牛皮后传来,屏上现出一个女子,脑袋晃来晃去,拓跋锋力气一大,那“姑娘”胳膊掉了。
云起以手捶床,登时笑岔了气。
拓跋锋拣了“姑娘”胳膊,接不上,丢到一旁不管,又端起另一个小人,接着说:
“姑娘是个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家里很有钱,有一天,她爹宴请很多很多宾客……”
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从画屏上跑过去,拓跋锋把那堆看也看不出的玩意从左边推到右边,便算是“宾客”们打酱油过场,没了。
云起笑得眼角飙泪。
拓跋锋竖起一个小人,指了指,道:“这个才是正主儿。”
“姑娘的爹说,这个人会弹琴,弹得很好。请他抚一曲,这人便弹了首……忘了。”
“……”
云起嘴角抽搐,好奇道:“这些人都没名字么?你好歹给人取个名字……”
拓跋锋不答,放下皮影,取出怀中竹笛,煞有介事吹了起来。
笛声清越嘹亮,仿佛呼唤着什么,云起心内唏嘘,这二愣子给自己过个生辰也不容易,又说又奏的,心中颇为感动。
拓跋锋吹毕一曲,又持起皮影上俩小人——缺胳膊姑娘和那“抚琴男子”,道:“很好听。”
云起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泪,附和道:“对,真好听。”
拓跋锋低声道:“姑娘听完琴,便喜欢上这小子了……”
真是太俗烂了,太狗血了,云起心想。
拓跋锋的声音中却带着一股摄人的磁性,接续道:“小子当天晚上拿了几百两金子,来找姑娘……”
俩小人越靠越近,然后粘到一起,拓跋锋腾出一手,去拿别的竹签。
“……的侍婢。”
“?”云起莫名其妙。
拓跋锋拿着“侍婢”晃过去,认真道:“买通侍婢,让他见姑娘,说我们私奔吧。”
云起只觉得逻辑随着拓跋锋一起混乱了,相爱不会提亲么?好好的私奔干嘛?
“小子带着姑娘到了家里……”拓跋锋这才说出私奔的理由,道:“姑娘才发现小子家里穷得很,只有一把琴。”
云起同情地点了点头,恍然大悟道:“不就和你一样么,嗨真是的。”
拓跋锋笑了起来,答道:“差不离。”
拓跋锋又缓缓道:
“才子说,我没权没势,家中一贫如洗,唯有对你,是一片真心……姑娘,你生气我骗你么?”
云起代那缺胳膊姑娘答道:“不生气。”
拓跋锋点了点头,代那男子道:“那咱俩就成亲了。”
接着,拓跋锋做了件很邪恶的事。
他将那缺胳膊姑娘平放,又将男子小人压在“姑娘”身上,抖了几下,把那“姑娘”的另一只胳膊也给抖掉了。
云起笑得直抽过去。
拓跋锋笑了笑,续道:“他们生活拮据,越来越穷,连饭也没得吃了,但还是每天恩恩爱爱在一起,从不吵架。”
“……直到姑娘饿得不行了……”
云起心想,姑娘简直就是个杯具,断胳膊掉腿儿的,饭也没得吃,跟着这小子,简直就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姑娘就把小子的房子给卖了,俩人去开了个客栈,后来姑娘的爹知道了,拿了点钱来接济小俩口,日子就好起来了。”
“没了。”
云起笑道:“真有意思!”继而昧着良心拍了拍手,只觉这皮影戏实在乏味至极,换了个大舌头说都比拓跋锋效果好。
拓跋锋笑道:“还有呢,他俩的事儿没了,这还有别的。”把小人放到一旁,伸手去拿另外的竹签。
云起正要求他别再说了,忽见拓跋锋手指灵活一错,双手端起似乎是非常繁复的物件,于那灯屏上一抖,登时花团锦簇,五彩缤纷!
云起惊叹一声,道:“真漂亮!”
屏上俱是花羽,火红长尾一展,映得满房红彤彤的霎是烂漫,拓跋锋低声温柔地唱道: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那曲调正是先前拓跋锋所吹的笛曲,云起抽了口气,怔怔看着花屏上的皮影。
彩凤展开双翅,红羽纷扬,拖着长尾缓缓掠过,另一只金凰飞来,凤与凰彼此追逐,在灯屏上轻轻相触,又缓慢分开。
拓跋锋低沉的嗓音唱道: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云起跟着拓跋锋低唱道:“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拓跋锋放下两只凤凰,道:“好看么?”
云起仍沉浸在那段歌中,微笑道:“好看,才知道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凤求凰。”
拓跋锋想了想,道:“对,卖我皮影那人就说是凤求凰。”
拓跋锋收拾起皮影,道:“累得很了?师哥抱你。”
拓跋锋上榻来,云起一手摸着他的侧脸,另一手去解他衣领,笑道:“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拓跋锋半抱着云起,二人嘴唇抵在一处,呼吸交错,拓跋锋小声道:“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云起搂着拓跋锋的脖颈,那一夜是他最为渴望爱情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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