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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汪琦的话, 南乙沉默了一会儿,直到下了最后一级台阶,才点头, 微笑着回答他最开始的提问。
“他是我舅舅。”
不知为何, 秦一隅敏锐地察觉到, 南乙其实是不想承认的,方才的半分钟里, 他的眼神始终表现出谨慎和犹疑。
他心思深沉,这一点秦一隅是知道的,但这种下意识的防备, 还是令他感到有些奇怪。
而刚听到徐翊这个名字时, 秦一隅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他年少时曾喜欢过的地下摇滚乐队。不过当初那名吉他手本没有透露过本名, 秦一隅也只是听说。
如果不是之前南乙曾经提及过, 说他的舅舅大学时玩儿乐队、后来做了记者,秦一隅都不会这么敏感,同名同姓的人也很多, 说不定并不是同一个人。
但这太巧合了。
而且当时他明明问了,可南乙还是特意模糊了他的名字。
他是在隐瞒什么吗?隐瞒的目的又是什么?
如果他莽撞地直接发问,南乙会不会拒绝回答, 会将自己缩起来吗?
于是秦一隅也迟疑了,这还是人生中第一次。
和所有人都不同, 南乙最初的出现直白得像一道闪电,可当他越靠近, 越深入, 越是会探到更多的秘密。他是层层嵌套的谜团, 总会让秦一隅想到寒冷的、被大雾笼罩的西伯利亚森林。
一个十八岁的孩子, 怎么会活得像迷宫一样。
继续摸索下去, 除了好奇,秦一隅还觉得难过,好像掉入一片冰冷的湖里,四处都是漂浮的碎片,每一片都很割手,都是南乙的过去。
回去之后的那个晚上他有些失眠,可南乙似乎很累,早早地就睡了。
秦一隅小声地叫了他的名字,没有回音,于是他离开了自己的床,轻手轻脚地钻进南乙的被子里。明明开着暖气,可南乙的体温却还是很低。
他躺下来,小心地靠近,胸膛紧贴上他的脊背,像是两片被雨水黏住的叶子,试图将温度传导给他。
明明已经很轻了,可南乙太警觉,立刻动了动,好像被吵醒了。
“嗯……”他皱着眉翻了个身,面对面,没睁眼,只嗅了嗅味道,手向前,抓住了秦一隅胸口的睡衣布料。
“你又梦游……”
后面两个字他说得含混不清,秦一隅没能听清,因而他靠近些,亲了亲南乙的嘴唇,小声问:“我又怎么?”
南乙蹙着眉,仿佛没听到他的提问,只自顾自含糊地说:“别亲我……”
秦一隅笑了。
我可是越不让干越是要干的人。
所以他又亲了亲南乙的鼻梁。
嘴上拒绝,可睡梦中的南乙像是受某种惯性的驱使,挪了挪,靠入秦一隅的怀中。他的姿态和动作,都流露出一种平时没有的脆弱,仿佛很依恋他似的。
秦一隅如愿以偿地将他搂住,感到满足,手掌轻轻抚着南乙的后背,吻了吻他的发顶。
“睡吧,你太累了。”
抱着南乙后不久,他也睡着了。
再后来他是被光线晃醒的,但实在睁不开眼,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身旁,发现空空荡荡的。这时候秦一隅才彻底醒过来,叫了南乙的名字,张开眼环顾房间。
最后他看到的只有一张纸条,被一杯牛奶压在床头柜上。
[有点急事要办,先出园区了。]
秦一隅愣愣地盯着这行字。
是怕吵醒我,所以才特意留的纸条吧?
[狮子emoji:南乙,我有要紧事儿要问你。]
没多久南乙就回了。
[小狼崽儿:什么?]
[狮子emoji:你走之前亲我没?醒来之后亲我没?]
[小狼崽儿:……没有。]
[狮子emoji:?????我不信,你别骗人了!我感觉到了。]
[小狼崽儿:你在做梦。]
[小狼崽儿:我醒来之后唯一做的事就是使劲儿推你。]
[狮子emoji:?为什么?]
[小狼崽儿:因为你压我头发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条回复秦一隅也莫名其妙开心,或许因为压着对方头发本身就是非常亲密的举动?而且他认为南乙说的“使劲儿”其实根本没有用多少力,不然自己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消息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直到严霁敲门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市区,才恋恋不舍从南乙的床上离开,并且相当认真地叠被子、铺好床。
可一上车,他发现,坐在副驾的迟之阳今天话少得出奇。
小缺心眼儿还有心事呢。
秦一隅往前凑了凑,扭头冲开车的严霁说:“怎么个事儿啊严老师,我家孩子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晚上过去垮着个小脸儿也不说话骂人都没劲了,他以前可是个特别会骂人的孩子啊,您平时得多关心关心……”
还没说完,迟之阳就拆了个面包塞秦一隅嘴里。
“再不闭嘴我报警抓你。”
“行啊,如果说关心你是一种罪名,那我自愿接受逮捕。”
“啊!”迟之阳被他气得抓狂:“我杀了你!”
“老师没事儿了,我家孩子又活了。”
吵吵闹闹一路,直到抵达音乐学院,迟之阳二话没说下了车,回头冲后座的秦一隅比了个宰了他的手势。
秦一隅笑呵呵的,等车又开起来才忽然琢磨出哪儿不对劲来。
“不对啊,他这回走都没跟你打招呼啊。”说着秦一隅还贱兮兮地模仿起来,“之前不都是,‘拜拜严霁~’,小手一挥小辫子一甩的。”
严霁半天没回答,直到驶出校园路才开口:“好朋友淘汰了,心情不好吧。”
秦一隅坐在后座,透过后视镜偷瞄严霁,总觉得他脑袋上也罩着一大片乌云。
为了驾驶安全,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没多久车子就开到了s中附近,秦一隅找了个好停车的地方下来,邀请严霁跟他一块儿去吃涮羊肉,但严霁似乎没什么胃口,笑着说下次。
秦一隅也没勉强,转头便钻进胡同里,买了根糖葫芦边走边吃,吃到还剩最后一颗,也终于到了姚景家门口。
姚景裹着个大棉袄出来给他开门,还特意瞅了一眼他背后。
“弹贝斯那小帅哥今天没跟你一块儿?”
“人忙着呢。”秦一隅把之前借的卡林巴琴往他怀里一塞,自来熟地进去,直奔姚景住的那间屋子,进去就开始逗他养的玄凤鹦鹉,一扭头又看见他桌上摆着的相片,还是当时学生给他和邹梦老师拍的。
“看什么看?”姚景一把拽了相框,往抽屉里一搁。
“姚老师。”秦一隅往桌上一趴,眨巴着大眼睛,“我听淮子说,邹梦老师走的时候闹得不太愉快,当时她带的学生,是不是和人打架来着?”
姚景皱眉说:“你问这个干嘛?”
秦一隅没搭茬,继续问:“学生打架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就没听说过牵连老师的,还不是班主任,就一任课老师。为什么啊?”
“关心这些干嘛?你心里面不是一向只装着自己的事儿吗?”
秦一隅扭头看向小鹦鹉,说:“上次我带来的贝斯手,他就是当年打架那小孩儿,你说你去找邹老师的时候,在她开的辅导班门口见过他,当时我还觉得是你弄错了,现在一想,可能真是他。”
“那小孩儿上学时候被人欺负,那帮狗崽子把他逼急了,才打了那么一架。”不知不觉间,秦一隅的表情变冷了,脸上也没了笑,“我在想,邹老师当时可能是因为他离职的。”
“所以呢?”
“还所以呢?这可是你俩复合的大好机会啊!”秦一隅一拍桌子,“老姚,你赶紧帮我找她打听一下,当时欺负他的到底是哪几个人,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她那个倔脾气,肯定是遇到什么不公平的事儿才气跑的,你去问问,顺便拉近一下距离,怎么样,天才吧?”
“当年那事儿挺复杂的,我帮不了……”
秦一隅立马起身:“那我自己去找她,我弄个大喇叭去她辅导班楼下给她唱分手快乐……”
“你有病吧!”姚景一把拽住他,又无语又气,其他人这么说就算了,充其量打打嘴炮,秦一隅不一样,他是真能干得出来。
“我想想办法吧祖宗。”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还有别的事儿吗?”
“还真有。”
“我是真欠你的。”
“确实啊。”秦一隅笑嘻嘻的,“要不是您初中那会儿给我听了那个摇滚乐队的CD,我怎么会走上歧途呢?”
姚景翻了个白眼:“合着我就是万恶之源了。别墨迹了,有屁快放!”
秦一隅这才把他此行的第二个目的抖落出来。
初中时姚景就是他的音乐老师,那时候没几个学生把音乐课当回事,秦一隅不一样,别人不喜欢的他就喜欢,上课特别认真,也被姚景意外发现,他在音乐方面有很高的天赋,嗓子的本钱还特好。
于是一来二去,两人开起小灶来,有一天他去姚景办公室,发现了一张看上去包装非常简陋的CD,问姚景那是什么。
你听不懂的东西。姚景是这么说的。
这几个字简直一脚踩上秦一隅雷区,本来没那么感兴趣,听他这么一说,非听不可了。于是他直接拿走了那张专辑,跑去校门口的音像店借了CD机,旷课站了一下午。
也着迷似的,听了整整一下午。
说不上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或许是里面空调温度太低,推开音像店大门出来,被仲夏的太阳一照,秦一隅浑身的毛孔都颤栗了几秒,电吉他的声音还在脑子里打转,嗡嗡的,久久不散。
他现在都记得那张CD上的字——异苔乐队《闪电》。
原来那就是摇滚,像闪电一样劈开了混混沌沌的少年时代,在秦一隅的心口留下一片滚烫的印记,闷在血管里,燃烧了这么多年。
自那以后,他着了魔似的,开始疯狂地听歌,国内的,国外的,流行的,地下的,数不清的摇滚专辑洗刷他的大脑。在无数个深夜,他和数不清的乐队震颤出灵魂的共鸣。于是他开始学吉他,开始写歌,一切快得自然而然,一气呵成。
那时候的秦一隅就明白,他天生就是要和这些人一样的。
他天生就要成为一名摇滚乐手。
尽管后来,那个小众的地下乐队已经不是他的最爱,但秦一隅始终记得,那是个美妙的开端。
“异苔乐队最开始那个吉他手,立羽。”秦一隅问,“他本名,是不是叫徐翊。”
姚景愣了愣。
这是个好久远的名字了。
当初,这支乐队在西城区演出,结果前一天键盘手受了伤。火急火燎的,朋友找他临时过去搭把手。
那还是他人生中头一次跟正儿八经的乐队排练。也是那次,他收到了那张CD作为礼物。
尽管就接触了小半天,但他对立羽印象极其深刻。
那人长了张能去拍电影的脸,半长不长的头发,扎个小辫儿,吉他弹得特漂亮,不弹琴就爱贫嘴,到处找人逗闷子。那天队友被逗急眼了,确实叫着他全名骂了一声。
“是叫徐翊,你怎么知道?”
“看网上有人说的,但不确定,想证实一下。”
乐队小众,粉丝不多,又低调,当时的秦一隅能找到的讯息并不多。
姚景忽然发现,这小子表情又变严肃了。
“姚老师,你还认识当年和他一起组乐队的人吗?谁都行,我想见见。”
本来不抱太大希望,只是想试试,没成想姚景还真有人脉。
只不过他认识的不是乐手,而是当年异苔的经纪人。当年就是他找到姚景,请他帮忙顶替键盘手。这人如今浑身大金链子,穿着潮牌,蹲在酒吧门口,看上去倒像个说唱歌手。
“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那小子……别提了,不靠谱!”
被姚景称呼为“永哥”的大哥笑声极大,像只进烤炉前被吹得胀气的肥鸭,弄得秦一隅很想戳他肚子。
“那会儿好几个厂牌过来找我谈签约,说白了其实就是想签他一个,结果他死活不乐意,那时候太年轻,才20,说着一辈子搞地下,结果呢?”永哥叹了口气,“没两年就跑了,说是要去上班。”
听到关键信息,秦一隅立刻问:“做记者了?”
“好像是吧,这我就不清楚了。”永哥挠了挠头,“这小子忒绝情,退就退呗,还把所有人都删了,一个都不来往了。当时其他几个还以为他要单飞呢。”
“为什么?”秦一隅感觉有点奇怪。
永哥拧着眉头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说:“想起来了,他退队之前,一直有豪车在那个破排练室楼下等着,就是等他的,当时有人说,有大老板看上他了,好像还是什么娱乐公司的老板,不知道真的假的,没多久他就退队了。”
“可他最后不也没出道?”姚景说。
“是啊,上班去了,这小子。哦对了,那时候他还有个女朋友来着,两人之前一直蜜里调油的,去哪儿都不分开,后来有一次,那小姑娘出了个事儿,两人就分开了。”
“什么事儿?”姚景问。
“她骑车来找徐翊,路上让一辆车给碰了,好在人没大事儿,就小腿骨折。那天正好是徐翊头一回提退队,正谈着,接到电话就去医院了,打那天起就天天在医院里伺候她,无微不至,当时我们还寻思他俩是不是要结婚了,结果人一出院,他就提分手了。”
听到这儿,姚景人都傻了:“不是,为什么啊?”
“不知道啊。”永哥摸着肚子,“我们也纳闷呢,这小子提完分手回来,还哭得稀里哗啦的,结果第二天就消失了,给我们所有人发了个短信,说自己正式退队了,以后再也不见了。”
“他这么一走,大厂牌也跑了,后来异苔剩下几个找了个新吉他手,签了个小厂牌,不过没几年也散了。”
秦一隅听着,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哥,他是几几年退队的?”
“好像是……2013年冬天?”永哥想了想,“没错,那时候他快过23岁生日了,我们还商量去哪儿吃饭来着。”
那时候南乙7岁。
也是他的妈妈、南乙的外婆死的那年。
到这一刻,秦一隅才终于确定。他一面觉得不可思议,命运冥冥之中在他和南乙身上埋下了太多伏笔,同时又感到不解。
同为吉他手,他能从那些歌里听到徐翊对音乐狂热的爱,这是无法隐藏的。
为什么在那一年,他做了如此多反常的事,难道单纯只是丧母的打击?
秦一隅不太相信,他只能想别的办法去找真相。
“这都过去十年了,换个人我可能想不起来,这小子还真忘不掉。”永哥长叹一口气,“你说他这么离谱吧,提起来也只觉得可惜,一点也不觉得烦。有时候我还会听一听他留下来的母带呢,还有当时他们的那些视频,都在我电脑里。”
秦一隅眼睛忽然就亮了。
“能给我吗?”
都回到家里了,姚景还在数落他。
“你有病吧?他一看就是想坑你啊!三万?你说话之前能不能想想你的存款?想想你的钱包?”
秦一隅将硬盘插进姚景的电脑里,笑嘻嘻说:“问题不大!老姚,我又红了,这笔钱我到时候双倍还给你,不,三倍!”
“你给我立个字据!”
“没问题。”秦一隅点开文件夹,里面的确有不少视频。
他随意看了看,目光被其中一个名为[你雪(弹唱)]的视频吸引,果断点开。
原以为会是在排练室里随便录的,没想到背景竟然是客厅。
画面的一开始,是一只手挡住了镜头,模模糊糊他听见一个声音,似乎在说“这玩意儿怎么开来着”,为了听清楚点,秦一隅戴上了耳机。
很快,手移开了,人也随之远离镜头,露出完整的脸,很年轻,也很秀气。
这副五官和南乙并不是十成十的像,气质更是迥然不同,但眉宇间又有着一种微妙的相似,只是南乙的样貌更加锐利,特别是眼睛,能让人一眼就记住。
画面中的徐翊看上去最多18,浑身上下冒着少年气,笑起来也有虎牙。他清了清嗓子,抱着琴傻愣愣地说:“下面我要唱的是一支demo,歌名暂定为《你出生那夜北京下了雪》。”
秦一隅再次看了眼文件名。
原来是这个意思。
视频里的徐翊垂下头,开始弹吉他。那是个很简单的和弦,许多抒情歌都会用,秦一隅静静听着,发现这是他们没发行的歌,网上没听过音源。
因为是小样,徐翊的歌词写得并不完整,主歌部分很大一段都用哼唱代替,间断地插入一些歌词。
[你出生那夜,北京下了雪
我忽然了解生命的盈缺]
不知为何,听到这两句,秦一隅心中忽然产生强烈的震恸,或者说,是一种情感上的预兆。仿佛他和这首未曾面世的歌也紧紧相连。
徐翊轻声唱着,音色温柔极了。
[柔软的小怪物
快坐上我的肩膀
别哭泣……]
忽然,他的弹奏中止。安静的两秒钟里,秦一隅听见一阵稚嫩的啼哭。
坐在电脑前的他愣住了。
而徐翊放下吉他,笑着起身到镜头背后。不一会儿,他抱来了一个周岁大的小孩儿,护在怀里摇了摇,又捏着他的小手,冲镜头晃了晃,然后回到沙发,抓着那只小肉手,拨了一下吉他弦。
很快他就没哭了,主动抓住了琴弦,还冲徐翊笑。
在视频的最后,他高高举起那孩子,珍视地望着他,清唱出那首歌剩下的部分。
[别哭泣,别迷惘]
[你有宝石般的双眼
金灿灿的心脏]
作者有话说:
前面舅舅刚出来就有人猜秦一隅可能是受了他影响,你们是真的厉害的
哦对,小乙出生那夜是真的下了雪,其实正常来讲那个季节通常没有雪的,但是那年天冷得特别快,一家人守在医院的时候,夜里突然就飘雪了,不过第二天就放晴了,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梦一样的一场小雪,只有徐翊的歌把它记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