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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菲没有回答,他蹙眉看郁飞尘。
郁飞尘倒了另一杯酒给他,淡红色,比上一杯更烈些。
安菲接过来,一口一口将它喝下。他的眼尾似乎因此泛上一点薄红。
长久的静默。
安菲忽然问了郁飞尘一句话。
“那我死了,你会活着吗?”
“……”
安菲问出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问题。郁飞尘从来没做过这样的预设,即使是安菲在他面前流血倒下的时候€€€€更不用说去考虑那之后他自己的选择。
但沉默没有维持太久。
“你死了,我会活着。”郁飞尘说。
安菲看着他。郁飞尘知道他在等待着自己接下来的回答。
“你死了之后一切都不会结束,我什么都不会去做。”郁飞尘说,“你死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但我不会回来了!”安菲说,“曾经我也许是完成了神殿的愿望,但现在我做出的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还会回来。”郁飞尘深深看着他:“因为你想要的根本没有得到过。”
“我想要的?”安菲低声说,“维持永昼,收回遗落的所有力量而已。我相信这些你都能做到。”
“那现在你知道了,我不会。”
安菲移开目光。曾经剧烈的情绪都化作平静的、事已至此的渺茫的哀伤。
“会不会,能不能,从你湮灭了第一缕力量开始,就都没有意义了。”安菲凝视着窗外,零落的灯火下黑影幢幢,他看着这座王城逐渐在夜色里死去的情形,仿佛看到世间万物最后的结局。
很久后,安菲说:“永昼还有多久?”
其实也无须用纸笔推演太多细枝末节,关于永昼的一切都在他脑海里。
“半天?一天?”他轻轻说,“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然后,我们就当它没有存在过。”
安菲往自己身上看去,手指抬起来虚虚按在腹部,但仅仅是搭在柔软光滑的衣料上,并未有丝毫贴近。他的目光在平静中若有所思。
郁飞尘看着他。
已经存在的东西,怎么能当没发生过?
这些天里发生过的一切,也能全都当做不存在吗?
郁飞尘:“不可能。”
安菲闭上眼睛。郁飞尘就知道神明又不想和他说话了。
对此,他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如果这就是神明永远宽恕他人的高贵品格的话。
夜风呼啸,窗户发出低沉的振响,然而一切寒冷和死亡都被隔绝在高塔之外,只有壁炉里的火焰依旧静静提供着光明。
神明的轮廓在明暗不定的光芒里,像一个看不清的虚相。
某个夜晚和修士的对话浮现在郁飞尘耳畔。
“如果,”那时候他说,“€€真的来了呢?”
“那就是一种降格!……不,那是一种堕落。”修士说。
“我想知道过去的事。”郁飞尘忽然说。
安菲:“……过去?”
“有永昼之前的事情。”
“关于我的事情?”
“关于我和你的事情。”
很多幻象都指向一件事:最高层次的意志受到神殿的召唤降临人世之后,与它相对的力量也来到了这里。既然如此,力量就会一直和意志伴生。
所以神殿的小主人的身边总会有个人,那个被称作是骑士长的位置。
至于那个人是谁,也显而易见。
安菲笑了一下。
“你根本不在意。”他笃定说。
他说得对。
郁飞尘确实不在意。
“是不需要在意。”安菲重新看向他,“因为我告诉过你,那个我已经死了。”
“现在有的,从来都是新的你,和新的我。”
郁飞尘还是说:“没区别。”
对他来说这些事没有任何分别。他在意的只有他们的现在,还有他们的结局。
“既然没有区别,为什么还要问?”自从进入这个话题,安菲的态度罕有地有些尖锐。
郁飞尘微蹙眉。不仅因为安菲这个显然拒绝的态度,还因为在他的了解里,安菲只有在觉得痛苦的时候才会变得这样。
“对我没有区别,”他说,“但是想了解你。”
过去的那些事情不存在在他的记忆里,只能猜出大致的轮廓,因此,总会觉得安菲身上还有什么东西看不分明。
安菲语气生硬:“我没什么可以被了解的。”
郁飞尘强迫他看着自己。
“你说那个你死了,但你还记得过去的事。”郁飞尘说,“那个我也死了,但我不记得。是不是有些不公平。”
安菲嗤笑:“原来你还会讲究公平。”
郁飞尘没理会安菲的冷嘲热讽。
“有个人说我的本源里有一把锁。”郁飞尘靠近他耳畔,“你说,我会不会有一天从本源里找到它,然后解开?”
“有个人?”安菲也没有理会郁飞尘话语中暗含的威胁,冷冷说,“我就知道克拉罗斯只有被挂在墙上的时候才会闭嘴。”
他猛地挣开郁飞尘的钳制,背对着他。火光给他的背影镀上一层半透明的轮廓。
即使是在这段日子里,也只有几次看到神明如此警惕防备的模样,像是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声音冰冷,斩钉截铁。
“郁飞尘,你永远不要想着去打开它。”
“为什么?”
“你打不开。”安菲一字一句道:“我活着,我死了,你都打不开它。你也永远不要去打开。”
“那些事猜都能猜到了。”郁飞尘说。
火光把安菲眼下的泪痣映得鲜红如血。
背后传来郁飞尘的声音:“你想离开大陆去永夜,神殿不让你去,是吗?”
一片死寂,唯有寒风的呼啸声从极遥远之处吹彻整个王国。
这么久的时光过去了,那些事的影子却还是要升起来!
“€€€€但是你心意已决,对不对?”
“你以为他们至多是会派神殿骑士团挡住你,大不了用天平的力量来阻止你。”
“€€€€但是你比你想象中重要得多。所以,神殿从一开始,就会想杀了你!”
郁飞尘的声音,像雪片落在命运尘封的冰面上,那下面封冻着的东西,没有人看到过。
“天平的力量也不是用来阻止你,而是用来处决你。”
“然后,我为你死了,对不对?”
安菲蓦然转过头来看着他!
郁飞尘直迎着安菲的目光,漆黑的瞳色是无光的混沌,却像是一面烛照了万物的镜子。
他无所在意,因为一切都无所遁形。
“知道我为什么说不在意了吗?”他深深凝视着安菲,“因为同样的事情换成现在的我也会那样做!一个动作一句话都不会有区别。”
“但是,安菲,”郁飞尘声音缓缓变轻了,可却愈发笃定,“过去我为你死了,不是因为有和你一样的梦想,只是因为那是你的心愿。”
“现在,同样的事情在过去的我身上发生了,你也还是会被关在这里,永远都不能出去。所以我告诉你,没有区别。”
安菲目光剧颤,呼吸可见地变得急促,手指使力死死攥着缎面。
“可你做错了。”安菲道,“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是你错了。”郁飞尘一根一根掰开安菲的手指让他抓着自己,在神明耳畔继续道:“我不是为了你的新世界死的。所以,我也不会为了它活着。你有这个念头的时候就已经错了。”
安菲胸口的起伏愈发剧烈,眼眶泛起红色,让人有时候真怕他会气晕过去。
“你看,我都知道。我想起来,也就是这样。把锁打开吧。”郁飞尘伸手想碰一下他的泪痣。
“不。”安菲说。
“我猜的有错?”
“没有。”
“那为什么?”
“€€€€因为那些事我一个人记得就够痛苦了!”安菲打开他的手,红着眼睛看向他。
“你说了,我死了,你会等着。那你死了,我也会等着,等你回来那一天。因为我知道你会回来,我还在这里你就一定会回来!这样你满意吗?可以不去想它了吗?”
“过去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再提?那些事我明明早就埋在创生之塔下面,再也不会让自己想起来了!”
即使神明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后越来越多地表现出应有的情感,也从没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
可是郁飞尘也全明白了。
“你是觉得,我不想起来那些,你死的时候,我就不会痛苦了吗?”
“那时候的我们都死了。都过去了!我们早就不是他们了。”安菲深呼吸一口气,才又接着道:“你认识我只有……那么短的时间。我不会让你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