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节

作者: 一十四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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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一片安静,世间从未如此阒寂,仿佛所有的火都熄灭了。

安菲往高背椅的更深处靠着,静默藏入黯沉的阴影之中。

神学院的夜间课程开始了。

修士的嗓音比白天时嘶哑了许多。

“众神的宠儿必须年轻早逝……”他这样讲,“因为死亡……是连接人与神的唯一仪式。”

“他要被钉死在最高的山巅上,才能回到神明的怀抱中……”

声音越来越沙哑断续,微弱的烛火几度熄灭又燃烧,年轻学生们的动作愈发迟缓,身体的部位像零件一样脱离掉落。整个世界像是一个运转不良的机器。

明灭的烛光透出窗外。长廊下,生锈的长椅中,安静坐着一个修长的人影。冬夜里寒风凛冽,他低头拢了一下身上黑色的披风,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动作。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来来往往的人也仿佛注意不到他。

修士断续的讲述声里,他望向王城中央耸立的高塔。

他有一个虚幻的视角,即使身在下方的城中,也能看见高塔内的景象。

他看见枝形蜡烛依旧静静燃烧,高背椅中的人长久没有任何动作,直到很久以后,里面的人才睁开眼睛,目光略带空茫地打量过四周。

终于确认了自己是独自一人后,€€身上最后一丝多余的情绪也消失了,像涟漪消失在水中。平静的眼神看过长桌上的食物,最后拿起银叉,缓慢地吃下了几小块淡青绿色的水果。

然后€€离开那里,走在堂皇的殿堂中。衣摆在刺金织花的地毯上缓缓拂过,不发出一丝声音,€€像是个飘荡在其中的幽灵。

最后€€来到一间陈设华丽的浴室,那里四壁都是镜子,牛奶白的水面上漂浮着铜管吹出的花瓣。

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解开白袍顶端的银扣,步入水中。

神明对自己的身体并无矜重之心,€€对待它就像坦然对待一件寻常的物品,€€也丝毫不在意那些随处可见的淤红痕迹。

只是当手指不经意划过腹部的位置,€€的神情浮现了一丝不自然的犹豫,然后,€€避开了那里。

神明往池水深处走去,像是要把自己沉入其中。但€€不会一直在水里待着,最后,€€披上衣服,从蒸腾的水雾中走出,把自己埋进了床中央。

郁飞尘感到一种类似新奇的情绪。

原来自己不在的时候,€€自己还能做这么多事情。€€会吃几口东西,懂得去床上睡觉,€€看起来好像还真的存在一点活性。

但是€€看起来那么安静。闭上眼睛后,就像是睡着了。

也许自己不在的时候,€€睡得会好一点。但€€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干好。

他就这样静静看着神明的睡颜,看那一起一伏的轻缓的呼吸,丝毫不觉得时间流逝。

夜风呼啸,城中已经安静下来,只有修士的授课声还在持续。

€€€€“因为,死是唯一的真实……”

他们的夜间课程到了很久之后才结束。随着时间推移,很多事物都变得怪异,人们散去的时候,身体的各个部位都七零八落,墙壁被阴影吞噬。

修士把授课用的书籍夹在腋下,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口,想要回到自己的居所。

这时候他发现教室外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看身形像个年轻的学生。

“你怎么在外€€€€”

说话到了一半戛然而止,那个年轻人抬起脸来与他对视€€€€那是一双格外特别的眼睛。

修士皱起眉来打量这个陌生来客€€€€看起来和自己的学生们年纪相仿,然而气质截然不同。他有一张精致非凡的面孔和过分淡漠的眼神,凡是看到过的人必会留下深刻印象。

“请坐。”郁飞尘对修士说。

嗓音里,冰雪般的质地和平淡的声调符合他给人的第一印象。

修士略带犹疑地在长椅另一端坐下,他不能确定这是一个随口邀约还是别的什么,但这位年轻客人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此处€€€€他好像在看着另一个虚空。

坐在他的身畔,会有一种寒意从心神深处渐渐生出,那不是事实上的冰冷,而是一种仿佛灵魂已不复存在的空灵€€€€对,空灵,就是这个词汇。

修士审慎地打量着这位显然来历不凡的客人€€€€夜里刮着大风,也许是为这个,来客随意地披着一件乌黑绣银的披风,那纹样和工艺似乎来自王庭。再看,又觉得他实在有些眼熟,像是刚刚在哪里见过。

“你……”

郁飞尘打断了修士刚出口的问话。

“人能成为神吗?”他说。

“不能。”修士说,“就像火不能变成水,树叶不能变成雪花。”

郁飞尘抬手。

一团火焰蓦然在他掌中浮现,凭空燃烧,火光映亮了长廊。

下一秒他收拢手指,火焰消失,水淅淅沥沥从指间流下。

“……”

修士震诧地看着这一幕。

随后,一阵沙沙声响从他们头顶上方传来,是长廊上方的枯叶在风中簌簌摇动,修士下意识抬头看去,看见无数枚枯叶化作一树纷飞的雪花,随风飘飞远去。

仿佛是梦中才会发生的事。

郁飞尘平静地看着修士。而修士的眉头皱得更深。

“虽然不知道你变了什么魔法,但这只是一种比喻。”修士说,“人和神是两个完全不相关的概念,人永远无法成为神。或许,你是想问我,一个人怎样建立一个以自己为中心的信仰?……这个问题倒还能回答。”

“我明白了。”郁飞尘说。

“?”

微光下,陌生的客人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说,一个人必须要死去,然后才能成为神。这也是对于人来说的,是吗?”

客人的思路有些跳跃,但作为整个王国最渊博的学者,修士觉得自己能够领会他的意思,他肯定道:“是的,那样以后,他才能成为人的神。这是我在课上讲过的。”

“人的神。”郁飞尘说。

“没错。”修士其实能感觉到入夜以来自己的思维正在逐渐变得迟缓,但他还是努力解答他人的问题,“你如果想讨论真的‘神’,我想那并不是能讨论出结果的东西。”

郁飞尘又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那神能变成人吗?”

“……”这个问题问住了修士,他甚至开始翻开自己的书想查找点什么。

还没等得出结论,修士的一只胳膊就掉在了地上,接着,在冥思苦想的表情中,他整个人都开始崩解消融,最后在长椅上化作一团流淌的阴影。

不完整的世界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郁飞尘对此见怪不怪。他也并非真要得到一个答案。

他看见床中央的安菲动了动。

做噩梦?还是看到了什么?

……哦,都不是,好像只是寻常的醒了。

€€的手向某个地方动了动,像是要找什么,但只抓到被子的一角。

绿眼瞳蓦地睁开了,€€看向空荡荡的身周,目光中浮现恐惧,接着支起身来望向周围,那神情如此明显€€€€€€在找什么,但是视野里没有。也许在其它地方找,€€要走下床去。

郁飞尘在€€踩在地板上的那一刻出现在€€身前。

他抱住安菲,安菲因为动作的惯性撞进他怀里,然后停下了动作。

“我在这。”他说,“我在这。”

神明身上那种肉眼可见的尖锐的不安终于渐渐消散。郁飞尘能感觉到€€伸手抱住自己,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靠在他身上。

这样的时候,他会觉得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触动自己的灵魂。

但不过多久,那双绿眼睛里就带上了三分恼火。

“你监视我。”

“这很奇怪?”

郁飞尘手指轻轻穿进安菲发间,消去那些未干的水分,然后把€€身上并不是十分周整的睡袍重新理平扣好。

安菲:“……你去了哪里?”

“随意走走,”郁飞尘说,“听了几节神学课,还不错。”

看见安菲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又俯身轻轻吻了一下:“但你不能出去。”

有时候安菲真想把这个人杀了。

郁飞尘察觉到了安菲情绪的变化。这让他觉得很好,于是他继续去吻安菲的嘴唇,把他往床上带。

安菲还是会在他想碰肚子的时候躲开,有时候他不是有意要去碰。

那东西并不脆弱。

当然,它来源于他和神,和“脆弱”这种词汇天然没有任何关联,它会牢固地待在那里。不妨碍什么,只是又给了一个安菲拒绝他的借口而已,这借口有时候会奏效,有时候不能。

尤其是,有时候郁飞尘会觉得,安菲在变得更需要他。

永眠花的香气浮动。这种植物见诸记载的时间正是神殿迎来第一任主人的那一年。它因此象征着永恒的欢乐与宁静。

而在它环绕之下的人,却似乎并未有一刻真正拥有过它的寓意。

从高塔的窗户往下望,王国已变为浓稠的漆黑一片,所有声音和动静都消失了,仿佛只有他们所在的房间还有一丝光明。

光与暗之间,是安菲的面孔。

郁飞尘说:“讲个故事吧。”

“……讲什么?”

“你以前,”郁飞尘看向燃烧着的壁炉,想起过往的很多时候,“不是有很多故事?”

安菲也看着那团火。

火是奇异的造物,它能把一切焚烧成灰烬。

以前是讲过很多故事。讲自己的过去,讲永夜和永昼,那些东西只会讲给郁飞尘听。

但是像以前€€€€那样边讲边想着能说出什么,要隐藏什么,要让听故事的人感受到什么€€€€那样的故事,安菲已经不想讲,也不会讲了。

那么,你还有什么可以讲出来?

寂静的绿瞳动了动,他看向自己的身体。火光下,一具苍白的空壳。

这就是你的存在。投进壁炉的火焰里,轻轻一下,来不及燃不起火星,就化作余烬消散了。

“在神国最边缘,有个地方叫阿图。”安菲忽然说,“那里每一天都狂风大作。”

神明居然真的开口,郁飞尘微微诧异,随即静静地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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