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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陆亦栀离开茨州,沈泽川让费盛带着锦衣卫随行,吩咐费盛把陆亦栀送到启东境内。昨日没有谈妥的公事还要继续再谈,书斋开着窗子,大伙儿又坐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这是昨晚的新文书,还请同知过目。”周桂把纸张呈到桌面上,“原本把良籍百姓和无籍流民分开了,增加了刑罚力度,但今早与元琢详谈时,他提议还是把两者合一,不要分治。”
“把告示张贴出去,录籍的事情就迎刃而解了。”姚温玉咳了几声,“再分治就不合适了,会引起新录籍册的百姓不满,衙门执行时也不好分辨新旧。”
沈泽川看了,颔首说:“到时候若是有人浑水摸鱼,也是隐患。既然此事敲定了,年底以前就剩丈量田地的问题。茨州现在的田地总簿还是永宜年间丈量出来的,太老旧了。”
“茨州连着三年开垦荒地,实际亩数扩增了不少,早在去年就该重新丈量。但当时人手不足,又被雷常鸣逼得紧,所以拖到了现在。”周桂算着时间,“这事得赶在年底前办完,否则雪一厚,难免出现误差。”
茨州如今衙役捕快很多,但是能干的胥吏少得可怜。幕僚们大都是参酌公务,不负责文书誊抄的事情,更别提让他们下地去丈量田地。衙门缺人,沈泽川也缺人。
“分籍以后,就地筛选。不论是茨州本地人,还是丹城过来的,只要识字,就先记录在档,留作备用。”沈泽川说到这里,环顾幕僚,“若是有人过去犯了什么事,他不说,我们也查不出来,为此一定要谨慎筛查。这件事也算门生意,难免会有人在这上边钻营,但我知道各位先生都是品性高洁的人,分得清奸佞贤德,不会在这里头搅是非。”
他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谁还不懂呢,原本坐着抽烟的幕僚们“呼啦啦”都站了起来,其中几个神色讪讪,不敢再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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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僚都是周桂的座上宾,能够出入府门,大多称“先生”,由周桂养。他们能够赚取闲钱的手段只有两种,一是字画字帖,二是赴当地乡绅耆老的宴席,能得到主家的赏金。可是如今流民涌入茨州,他们负责录籍及审理胥吏两件事,肯定会有人想要走后门,暗地里进行打点。
高仲雄就是其中的倒霉蛋。
高仲雄的经历说起来十分坎坷,他由渝州择入太学,自诩是齐惠连的同乡。因为小有才学,曾经在阒都学生里算是领头人物,也写过文章想要与姚温玉一争高下。一年前奚鸿轩煽动太学风波,高仲雄就是跪在最前方,怒骂潘如贵、纪雷“国贼”的学生,为此被锦衣卫拘传进了诏狱,断了前程。他一气之下掉头投入了韩靳帐下,成为了韩靳的幕僚——就是他的提议把韩靳送给了禁军,让韩靳被关在茨州牢里,至今还在抠着墙皮等韩丞救自己。
高仲雄在韩靳被俘以后不敢回阒都,害怕韩丞追究,便托了在丹城的舅舅的关系,留在丹城,做了潘逸的幕僚。最初潘逸有意重用他,可他的许多提策都是纸上谈兵,潘逸就逐渐冷置了他,他在潘府里被下人欺辱,不得已,就住回了舅舅家。谁料屋漏偏逢连夜雨,舅舅酗酒跌死了。高仲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家里的舅娘嫌他无用,寻了个借口要打发他回渝州。
高仲雄自觉无颜归家见乡亲父老,就想靠卖字画租赁几亩薄田,学人做个隐于朝市、安贫乐道的散仙,哪知他攒够了银钱,也买了田,还没有下几次地,田就被费氏庄子上的恶霸给强占了。高仲雄去衙门告状,当夜就被人给堵在巷子里痛打了一顿,连他的屋子也抢了。他身无分文,沦落街头,想回渝州又没盘缠,无奈之下只能随着流民一起逃出丹城,想到茨州碰碰运气。
“徐老爹,”高仲雄拘谨地站在门外,看人出来,赶忙喊道,“衙门的事情有消息了吗?”
想他一介阒都风流人物,如今跟人讲话都要矮半头,既想讨好对方,又碍于面子不肯做得太过,站在原地,反倒是个四不像。
那姓徐的衙役挥着水火棍,把高仲雄赶到一边,回头看不见衙门内了,才低声责怪道:“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高仲雄被训得抬不起头,他捏着袖子,重新抬起头时勉强笑道:“适才路过前头的酒铺子,给您老盛了些过来解解渴,您喝。”他双手把酒奉上,看对方神色稍缓,才说,“我到茨州也有几日了,上回跟您提的那事——”
“那事,那事?”徐衙役喝了酒,抹了嘴就不认账,“哪事?”
“就是在衙门谋个差事,”高仲雄没有抬手抹掉脸上的唾沫星子,“托您老帮帮忙,给各位先生递个话,就说我从前是阒都的学生,受过都察院岑……”
“这事啊,好办哪!”徐衙役凑近,“你准备上三两银子,我替你给各位先生买几包烟草,你就能过啦!”
高仲雄怔了片刻,面上的神情悲喜交加,他说:“都给您老了,没钱了。”
徐衙役当即变脸,这老头儿说:“没银子怎么办事?先生们都是吃素的?人家也认真金白银!要不是我可怜你,肯在其中替你周旋,这些银子哪够,啊?哪够!”
高仲雄连忙拽着徐衙役的胳膊,说:“先后已经给了七两银子,总得有点消息……”
“你想走后门,又舍不得银子,”徐衙役把酒葫芦扔到高仲雄怀里,伸着颈冲他“呸”了一口,轻蔑地说,“撒尿屙屎还要解裤腰带呢!”
高仲雄的钱都让徐衙役给骗完了,现在成日混在流民群里,脏得像个乞丐。此刻看徐衙役这副嘴脸,又想起在丹城受过的羞辱,一时间气血冲头,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刮了徐衙役一记耳光,喊道:“事没办成,钱就得还我!”
徐衙役哪想高仲雄还敢打人,指着高仲雄的鼻尖,说:“欸,你这人!贱皮子还打人!”
两个人厮打起来,徐衙役抡起水火棍照着高仲雄腰上就打,把人踹翻在地,劈头盖面地砸。高仲雄一介书生,又饿了几日,腰间吃痛,不知道被打到了哪根骨头,滚在地上抱头躲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喊着:“你是个人吗?你骗我钱,你还是个人吗?!”
边上围了人过来,徐衙役不敢闹大,唯恐衙门里查,便扔了水火棍,骑在高仲雄身上,捏着他的脸,把汗巾往他嘴里塞,要堵他的嘴。高仲雄哭喊着挣扎,徐衙役就狠狠刮了他几个耳光,把他刮得耳鸣眼花、嘴角淌血。
“办案呢!”徐衙役冲四下喊,“这狗东西是丹城来的贼,上回就落在了我手里,今日还敢来寻仇!”
高仲雄喉间逸声,被徐衙役拽着领口往衙门里拖。他侧颊擦在地上,被石渣刮出血迹,伸着手向跟前的人求救。
徐衙役照着高仲雄的胸口腰腹又是几脚,他们在下边做衙役的,平素跑外勤拘传人最有一套,收拾高仲雄一个文弱书生根本不在话下。他今天只要把高仲雄拖进去,堵着嘴按偷盗罪给办了,就能把人关进牢里,到时候再跟相熟的狱卒打声招呼,高仲雄就有的受了,能不能活过八月都要看徐衙役的心情!
这边正闹着,那边周桂正陪着沈泽川从城郊的田头回来,马车给堵半道上了,还以为又是流民在滋事。
沈泽川没吭声,周桂赶紧从自己马车上下来,提着袍子拨开人,问着:“怎么回事?怎么在衙门门口闹起来了!”
徐衙役立即说:“回禀大人,捉了个贼!不肯就范,还打人呢!”
周桂这几日被城中治安闹得焦心,闻言皱起眉,说:“那也不能这么办案子,当街打人是怎么回事?那不对啊!”他看了眼高仲雄,原本想厉声斥责几句,给高仲雄讲讲礼法道义,但又想着沈泽川的马车还堵后边,经不起耽搁,便说,“赶紧先把人带进去,擦干净了,好好审。”
高仲雄听闻此话,极力挣扎起来,呕着口中的汗巾。
姚温玉正在和沈泽川谈这几日审查胥吏的事情,车堵了半晌没动静。乔天涯回来掀了角帘子,跟沈泽川说:“主子,还在闹着呢,咱们绕道吧。”
沈泽川用折扇把帘子掀高了,问:“什么事儿?”
“说是个贼,叫衙役给当街拿了。”乔天涯微微让开身体,“我看那手上没茧子,像是个读书的。”
姚温玉如今不怎么喜欢待在喧杂的地方,跟着他们望了过去。前面人头涌动,什么也看不见。
“绕道吧,”沈泽川松了帘子,“直接去周府,书斋里边还有人候着,酉时前得谈谈互市的事情。”
乔天涯吩咐车夫掉转马头,正转着车,忽然听前边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你们逼死我,你们要逼死我!这衙门算什么衙门!老天爷,非叫我高仲雄沦落至此不成!”
姚温玉骤然掀帘,对乔天涯说:“拦一下,那人是受岑愈指点过文章的高仲雄。”说罢又看向沈泽川,“当年率领三千太学雨夜斥责潘如贵的学生正是他,同知,此人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