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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比往年过得好。”蔡闫感叹道。
往年一年里,最辛苦的确实是牧旷达,有些时候,蔡闫也不得不与他行个方便,牧旷达的折子递上去,大多是蔡闫看,这两人反倒成了配合默契的君臣。
“托殿下与陛下的福。”牧旷达说,“自然是一年比一年好的。”
蔡闫为人个性随和,在朝廷中已是传开的,向来不怎么拘礼,他先敬了一杯,席间人便喝了,冯铎则在他身后布菜。
“怎么不见长聘与昌流君?”蔡闫奇怪道。
“长聘回家省亲。”牧旷达解释道,“昌流君前去北方,找镇山河了。”
蔡闫便点了点头,朝牧磬说:“难怪你也不往家跑了。”
牧磬说:“为殿下读书,修史,也是快活的。”
蔡闫寻思良久,又问:“镇山河可有下落?”
牧旷达刚要回答,突听一声通传,登时全身都僵了。
“陛下驾到——”
牧府上下全部吓了一跳,蔡闫短暂地出现了一脸茫然神情,马上转头看冯铎,冯铎也是莫名其妙。
按道理,太子亲来,便相当于李衍秋来过了,而且迁都以后,皇帝从未来大臣家里做客,居然亲自来了!挑的时间还是除夕夜?什么意思?
只有牧旷达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种时候到来,不是宣战就是和解。而和解只是暂时的,为双方争取时间的举动。现在李衍秋没法杀掉他,他也杀不掉李衍秋,互相扣着一发暗招,秘而不宣。
李衍秋扣着的暗招是他的谋逆,而他扣着的暗招,则是假太子的身份。先是长聘失踪,再是昌流君下落不明,这两个人若都落在了李衍秋的手里,他就麻烦了。
众人纷纷起身接驾,李衍秋身后,跟着的人只有郑彦。
“转了一圈。”李衍秋说,“想来牧相也辛苦一年了,特地过来看看。”
牧旷达率全家叩谢天恩,李衍秋朝蔡闫点了点头。蔡闫笑道:“四叔不是睡了?”
“睡了一会儿。”李衍秋解释道,“醒来后听说你出宫,突然有兴致,便起来看看,猜你也是在牧相府里头,过来转一圈便走了。”
牧旷达安排李衍秋上座,李衍秋坐下,蔡闫朝旁挪了一位,给李衍秋斟酒,劝菜。席间牧旷达一如往常,笑着与李衍秋说话,无非是年节已到,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等话。
李衍秋随口叫了几个人的名字,正是主桌上牧旷达的叔伯兄弟。被叫到的人诚惶诚恐,这群人各自散在户部、工部。牧旷达挑的多是品级低的要职,各自中饱私囊,也不知捞了多少钱入袋。
李衍秋居然都能叫出名字,牧旷达知道,这个暗示意味着他马上要被抄家灭族了。一君一臣,俱没有半点失态,如平日一般相处和睦。李衍秋甚至还勉励了牧磬几句。
牧磬却未知内情,朝李衍秋笑道:“还有王山未到,只不知在河北,怎么个过年法。”
“王山。”李衍秋缓缓点头,说,“听皇后说,你与他要好。”
“唉。”牧磬叹了声,摇头,说,“如今去了河北,只忍不住想他。”
蔡闫的脸色稍显得有些不大自然,李衍秋寻思片刻,而后说:“众卿随意吧,朕这就回去了。”
牧旷达忙起身,接过郑彦手里的斗篷,亲自服侍李衍秋穿上,又接过家丁手中的灯笼,打在前头,毕恭毕敬,将李衍秋送出府外。
街外未有马车等候,这令牧旷达十分意外。
除夕夜里,长街空空荡荡,已没人了,各家门前挂着预备明日一早放的开门鞭炮。郑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与牧旷达、李衍秋拉开一段很长的距离。
仿佛他特地过来,就是为了与牧旷达走这么一段路。
“你入我大陈朝中为官,也有十九载了。”李衍秋说。
“回禀陛下,马上就是第二十年了。”牧旷达说。
“朕还记得十岁时初见你。”李衍秋说,“乃是在殿试上。”
牧旷达答了声是,虽已近知天命之年,脚步却依旧稳健,为李衍秋挑着灯笼。
“王山殿试时。”李衍秋说,“朕不知不觉,便想到了你。”
牧旷达微微一笑,答道:“臣还记得那年殿试,陛下在殿外头朝里看,被韩将军劝了回去。”
“那天三哥骗我在御花园里头等着。”李衍秋说,“却自顾自出去打猎。还是你殿试后,陪着朕说了会儿话,答应带我出宫玩去。”
二十年前的事,一时间又依稀涌上了彼此心头。状元郎金榜题名后,谢过天恩,还教李衍秋读过半年的书。李渐鸿年少时征战在外,与他并无多大感情,牧旷达外放三年,归京后便入朝为官。
殿试的那年,正是上梓之难后,迁都至西川的第一年。
黑暗的巷中,唯独牧旷达手里的灯,照着两人前方的那么一小段路。
后来,政局便渐渐稳了下来,牧旷达更将亲妹牧锦之嫁入宫中,与李家缔结了坚不可摧的联盟战线。
“父皇临终前的那几年。”李衍秋又缓缓道,“若非你力主大局,与赵奎周旋,只怕难以善罢。”
“都是当年陛下勤于政事。”牧旷达恭敬答道,“臣只是尽本分。”
那些年里,老皇帝卧病在床,脾气暴戾。大小事由赵奎与牧旷达提出,李衍秋决议,足足近十年时间,李衍秋不得不借助牧旷达的力量,与赵奎对抗。
“朕还记得。”李衍秋停下脚步,说,“惊闻征北军骤变的那年,当真是如中雷击一般。”
牧旷达答道:“如今想来,最为痛心的,便是先帝驾崩那一天。”
“若朕不让他出征。”李衍秋说,“如今他就还活着,驾崩的,就是朕了。不对,应当叫‘薨’。”
牧旷达一怔,正要出口安慰,李衍秋却朝牧旷达笑笑,说:“若三哥还在世,说不得又是另一番光景。”
牧旷达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他自然明白李衍秋之言何意——他已经调查出了,杀李渐鸿的,正是自己。千错万错,那天就不该设法算计李衍秋,他对昌流君、对武独与王山,实在是太过自信了。
“回去吧。”李衍秋说,“回去过个好年。”
牧旷达只得答道:“谢陛下恩典。”
“今日颇有点倦了。”李衍秋又说,“中秋后再与你一起喝杯酒,好好叙叙。”
牧旷达一边咀嚼李衍秋这话,一边恭敬将他送到巷外。外头停了两匹马,李衍秋先是翻身上马,郑彦则从后头快步追上,驾马追随李衍秋离开。
牧旷达遥望李衍秋离开,寻思良久,转身时步履蹒跚,一步步离去。
邺城,一场除夕瑞雪,预兆着又一个丰年的来临。年初一时,段岭整个人缠在武独身上,趴在他的胸膛前。武独昨夜喝醉了酒,正打着呼噜,把段岭吵醒了,打着呵欠起来。
武独的呼噜也停了,不片刻,也跟着睡眼惺忪地起来。
“多穿点!”武独皱着眉,让段岭穿齐整,又抓他回来洗脸刷牙,才准出去。
两人在门外放了开门的鞭炮,阳光万丈,小孩子们等了许久,纷纷进来给段岭与武独磕头。段岭便笑着给他们挨个发红封儿,武独则端坐厅堂上喝茶,一身黑锦武袍,袍边卷着金色麒麟边,玉带黑靴,颇有老爷的派头。
闹过新春,将士们的小孩过来讨了彩头,妇人又送年礼,足足一整日,太守府上热闹非凡。而后是费宏德回来,段岭忙以长辈之礼奉他,请他吃茶,给他行礼拜年。
孙廷暂任河间城城守,一切都安定下来了,最后是述律端过来朝段岭行礼,这一日才算完,已是黄昏了。
年初三便推行开春大计,还有的是时间。这夜,段岭却关上门,叫来了昌流君,让他交代清楚牧旷达的布置。
前来屈就,自然是要纳投名状的。段岭让昌流君一五一十,把他所知的牧旷达的家底全部交代清楚,再按下手印,才算接纳了他。
但昌流君对牧旷达的事所知其实不多,至少不像长聘一般,为牧旷达打点家业,亲自操持。
“长聘究竟是什么人?”段岭问,“与牧相是何时认识的?”
“我曾经听他们提起过。”昌流君答道,“一句半句的,长聘曾是个孤儿,本来要被卖到辽国,后来是牧相出面,才解救了他。”
段岭想起这么一个智谋了得的人,居然不明不白地死于郎俊侠的一剑,想来也当真是遗憾。再聪明的人,在利刃面前,也无法脱身。
“牧旷达还有私兵没有?”段岭问。
“我当真不知道。”昌流君反复说,“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长聘每年春秋两季,都会出府一次,前去替牧相办事,这些我都说过了。”
长聘对外的说法,乃是去替牧旷达收租。
“他要是有私军。”武独说,“就不会动用到韩唯庸的手下了。”
用韩唯庸的手下是最不保险的,但其实也是最明智的,因为除了武独,这世上再没有人能认出那些刺客的来路。
牧旷达这一辈子,栽就栽在了段岭的手上。